小厨房里一直煨着鸡汤,下碗面也是极快的,这面用鸡汤做汤底,白生生的细面,上头只撒了一把翠绿的小葱花,看着清爽极了。
顾知灼确实饿了,闻着味更饿了。她吃完了面,连汤也全部喝完,整个人总算缓过来,满足地舔了舔嘴唇。
“饱了!”
吃饱了就有点懒洋洋的,顾知灼打起精神,坐在阿蛮的榻边,隔一会儿就探探脉。直到寅时,她开始拔针。
动作同样干脆利落。
她把拔出来的针放在针包上,顾缭缭小心拈起一根,的确,这针极细,甚至比她的头发丝还要细,偏又极长,这样细小的银针她一个不留神连捏都捏不住,可在夭夭的手里,灵活的跟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她的侄女好厉害!顾缭缭目露自得,她没说话,生怕扰她分了神,轻轻放回银针后,眼角的余光蓦地注意到阿蛮的眼皮动了动。
啊。顾缭缭立刻用手捂住嘴,尽量克制着声音道:“夭夭,阿蛮好像要醒了。”
顾知灼正拔出最后一根银针,闻言抬眼去看,阿蛮的眼皮果然急剧地颤了几下,然后她毫无预兆地睁开了双眼,眼神空洞,死死地盯着顾知灼手中的银针。
顾知灼一动都不敢动。
“啊——”
阿蛮突然大声尖叫,那是一种从喉底深处发出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顾缭缭惊呼道:“阿蛮……”
顾知灼拦住了她,摇了摇头。
“哇啊啊啊——”
阿蛮继续尖叫,越来越响,一口气都快回不上来了也没有停下,脸颊憋得通红。
顾缭缭的心里七上八下,但是,她忍住了,没有过去。
她把双手捂在唇上,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顾知灼一手拉着阿蛮手腕,留意着脉搏,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拈着那根银针。
这是从天池拔下来的,最长的一根银针,足有她手掌这般长。
银针在烛光散发着森冷的光,倒映在阿蛮的黑黢黢的瞳孔里。
她的瞳孔急缩,满是惊骇。
顾知灼紧抿下唇,阿蛮要想开口说话,还缺了一个契机。
取险而为,有如向死而生。阿蛮已经在生和死之间走过一回了,天道连命都还给了她,那么,也应该把她的人生还给她。
顾知灼高举起银针,作势狠狠地往下扎去。
“啊!”
“娘——”
顾知灼捏着银针的手险险地停在她的心口上方。
阿蛮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惊恐地哭喊着:“娘,娘!”
她声音粗哑,含糊不清,可无论是顾缭缭还是顾知灼,都能够清楚地听到,她喊的是:“娘,我痛。”
顾知灼挪开了挡着针尖的食指,虚虚地握了拳,把流血的手指藏了起来,又用另一只手感受了一下脉博,面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向顾缭缭点了点头。
顾缭缭再也抑制不住地扑了过去:“阿蛮,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
“娘,我痛,痛。”
阿蛮呜咽着,哇哇大哭。
“痛痛,有针,娘,我好痛。”
“娘在这里,娘在这里,娘给阿蛮呼呼……”顾缭缭紧紧抱着她,反反复复地说同一句话,脸上又是哭又是笑。
“阿蛮,娘的阿蛮。不怕。娘在。”
顾知灼把银针放回袖袋里,静静走了出去,用随身带着的炭笔写了一张方子,交给晴眉。
“这些药,我院子的小库房里应该都有,你去抓一幅,熬一下。”
晴眉一声不吭地拉开她的右手,食指还在不住地往外流血,把掌心都染红了。
晴眉用一方干净的帕子,给她包了一下,拿着方子走了。
帕子在手指上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顾知灼弯弯手指,愉悦地绕过屏风走了回去。
阿蛮彻底平静了下来,躺在顾缭缭的怀里沉沉地睡着了,顾缭缭脸上泪痕还在,她轻轻唱着童谣,见她过来,她抬眼一笑。
“你手指……”
“没事。针扎了一下而已。”顾知灼满不在意地坐在榻沿上,笑道:“阿蛮好了,因祸得福。”
顾缭缭英气十足的眉眼慢慢舒展,露出了久久未见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让她睡着,我让人熬了药,等睡醒后把药吃了。”
“安神香继续点着,玉牌也不要离身。”
“再养些日子,就能和寻常的孩子一样了。”
“就是说话可能会不太利索,还得重新教。”
顾缭缭一一应了。
她含笑地看着女儿胖嘟嘟的脸蛋,满心满眼,只觉得看也看不够。
她的女儿,她的命。
顾缭缭一晚上,连眼睛都没敢再眨一下,一直等到阿蛮睡醒,甜甜地喊着“娘”,她终于确认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一连几天,她都有些患得患失,全部的心神都扑在阿蛮身上,一刻也不愿意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顾知灼特意嘱咐了顾太夫人不要去打扰,其实她本想着,最好是去庄子上住些时日,阿蛮不愿意。阿蛮睡醒后,又把一些事情给忘了,整日里高高兴兴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看她给鸟儿治翅膀,还偷偷摸摸地喂它吃松子。
等鸟儿终于愿意从她手上叨松子的时候,一张请帖送到了顾知灼的手里。
是靖安伯府办洗三宴的帖子。
终于,来了。
这帖子,季氏本来是让人送去给顾缭缭的。
可是,如今府里上下都知道,顾知灼正逼着季氏交出管家权,就有些心思活络的媳妇子开始阳奉阴违,把这张帖子给了顾知灼。
“琼芳,赏。”
媳妇子捧着赏银,乐呵呵地下去了。
顾知灼打开帖头,头也不抬道:“你打发四时去母亲那儿,就问问她,账册理好了没。”
琼芳笑盈盈地应了。四时这几天在院子里头上蹿下跳的,给夫人递了不少消息,姑娘忙归忙,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的。
顾知灼一目十行。
孙姨娘这一胎生得比上一世早了好几天,不过,照样是个男孩。
姑母签了和离书,还大张旗鼓的搬了嫁妆,靖安伯府十有八九想要挽回面子,这猖狂地,把帖子送到顾家来了。
笑死了。
上一世,秦家的洗三宴办得奢华极了,如今靖安伯夫人这么得瑟,怕是请上大半个京城都不够。
顾知灼随手把帖子一扔,起身道:“备马。”
她骑上玉狮子就出了门。
她一开始是想去太清观的,没想到,在经过玄武大街的时候,就见到了想见的人。这运气好的,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师兄!”
顾知灼愉快地勒停了玉狮子,喊得无比熟惗和亲昵。
正往小巷子拐进去的清平连脚步都没停,压根没想到是在叫自己。
“三师兄!”
清平在师门行三,他愣了一瞬,谁啊?
一扭头,清平一眼就看到那个倒霉透顶,霉运缠身,谁亲近谁完蛋的顾大姑娘站在后头不远,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师兄!”
谁是你师兄啊,别乱叫!清平嫌弃地看着她,这命格还真是……惨绝人寰到他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和她离得太近,没半点好处。清平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小胡子都翘了起来,就只差没明说“别过来”了。
顾知灼只当没注意到他的嫌弃,下了马后,悠悠地走向他,笑容满面地问候道:“师兄,师父他老人家如今在哪儿?”
“你别乱喊,谁是你师父啊。”
什么师父师兄的。清平一脸警惕,搞不懂她要做什么。
“师父道号无为子,今年……”顾知灼掰了掰手指头算了算,“八十有一了。咱们师门名为天心派,除你以外,我上头还有七个师兄。你行三。”
这话她说得理直气壮,一点儿也不心虚。
这一世,她还未曾拜师,但在上一世,清平确确实实是她的师兄。
清平惊得一愣一愣的。
他的师从,除了观主外,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她、她、她……
他离开天心观的时候,师父还在闭关,他也就走了一年多,师父他老人家这么想不开,这把年纪了还给自己添个小师妹?!
尤其还是个绝顶倒霉的师妹!
清平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了。
“师、师妹?”
清平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这事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他得缓缓,好好缓缓。
莫非是在做梦?这真是个可怕的梦啊!
清平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念了足足一百下后,猛地睁眼,左看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