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思忖片刻,开口叫住了皇帝:“谢老爷。”
皇帝脚步微顿,他见清平略有踌躇,就打发了两个儿子先去瞧瞧谢璟,又示意其他人不要跟得太紧,于是除了李得顺,所有人都远远地坠在后头。
皇帝道:“真人,你说。”
“谢老爷。 ”清平真人也不拐弯抹角,掐指道,“三公子是不是近日颇有不顺?”
不顺!确实相当不顺。皇帝点了点头,叹道:“上月撞到了脸,伤口还未好,如今这又是……”
仔细想想,璟儿这一个月受的苦,都能抵得上过去十八年的了。
清平捋了捋两撮胡须。
修道之人,入世是修行的必经之路,他也不例外。
就是吧,他是来入世修行,又不是来入世渡劫的,当然不能委屈了自己,总得尽量过点好日子。他一眼就看出三皇子谢璟有潜龙之像,这倒也罢了,最重要的是,那位与他命格相连的姑娘当真是贵不可言,生来就受天道庇祐。
清平算过,这二位将会是天命所归。他帮三皇子几个无伤大雅的小忙也算是顺应天意,对着干才是逆天而为呢。
而且,现在和三皇子搞好关系,指不定日后还能混个国师当当。
所以,就算三皇子在他闭关时,假借他的名,把天命福女的卦象传扬的到处都是,他也不计较。
许是因为他的不计较,一出关,三皇子就求上了门。当时是说,求他想办法把他的心上人从女观里搭救出来。这也不是个大事,况且,以那位姑娘的福运,就算自己什么都不干,她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化解这个困局。
对他来说,这就和送人情似的。
可三皇子也没说,他要跳池塘啊。
怎么想的?
卦?对了。三皇子上回来的时候,为了不合心意的婚事和他诉了很久的苦。自己给他算过一卦,卦象好像是“破而后立”。
这么说来,三皇子是临时改了主意,想要趁机断了这桩婚约?
清平思量着该怎么糊弄,脸上反倒越加高深莫测:“贫道在闭关时,曾卜过一卦,卦象中出现了天命福女的吉兆。”
他意有所指的说完了这句,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皇帝抬步就走,的确,他今天是为了这传言来的,不过,他也还没来得及问,璟儿就出事了。这会儿,反倒是清平主动说了,莫非这所谓的天命福女还能和璟儿扯上关系?
他道:“真人请直言。”
“是。”清平就接着道 ,“卦象显示,此女能承天道之福运,兴江山之社稷。”
皇帝不快地紧皱眉头,什么叫作承江山兴盛,呵,大启还能出位女帝不成?这种话说出来,简直大逆不道。要不是清平这一年来,在京中颇有盛名,皇帝立马就得翻脸骂一声“妖道”。
清平能在京城的权贵中间,混得如鱼得水,自然懂得其中的忌讳。
谁让三皇子也不跟他商量一下,说跳就跳了,哎,当时他说破而后立的时候,三皇子还言之凿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什么的,这位三皇子还真是善变。
想归想,清平坦荡一笑:“谢老爷,这一卦非同小可,贫道也不敢草率,就又多闭关了几天,重新解了卦,这一次,解出的是一个‘旺’字。”
“旺?”皇帝把这个字默念了一遍。
清平的小胡子翘起,说道:“也就是民间说的,旺夫的旺。”
“不止旺夫,还旺天下。”
“谢老爷,您方才问贫道,您带来的几人中,谁有潜龙之象,贫道可以坦言,是三公子。但如今来看,也仅仅只是潜龙。”
太祖皇帝起义之初,就遇到过一位老道,老道纳头就拜,直言太祖是帝星。也是这位老道,在先帝带谢应忱去祭天的时候,一言断定,谢应忱有潜龙之象。回来后,先帝就册封了太孙,还将此事当作天兆。
先帝不忌讳,皇帝事事效仿先帝,当然也不会忌讳,更何况,现在清平说的,有潜龙之象的是他的亲儿子,他还是挺高兴的,心想:真该让朝中那几个冥顽不灵,整天捧着谢应忱的匹夫们也一块儿来听听,谁是潜龙!
清平察言观色,笑了笑,问了一句:“谢老爷,何为天命?”
他往下说道:“顺天而行则生,逆天而行则悖。”(注)
“恕贫道直言,潜龙在渊,能一跃而上者,方能化作金龙。如若不然,和水蛇又有何区别。”
皇帝闻言不禁动容。
过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所以说,璟儿命定的应当是那位天命福女,如今却因为身上这桩不合适的婚约,有违了天命,才会让他百般不顺,削弱他的福祉。
想通这一点后,皇帝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清平心知肚明,自己说了这么多,皇帝其实只信了五六分,这也没办法,三皇子跳得太快了,根本没给他足够糊弄,不对,是取信皇帝的机会。
他琢磨着应该再说些什么时,皇帝突然开口了,问道:“真人可曾见过顾大姑娘。”
见过。清平含笑颔首。
“她的命格如何? ”
倒霉透了,天煞孤星的命。清平忍不住在心里说着,只不过这是一年前见到她时候,他刚刚在进三清殿前,也曾到了她一眼,不知怎么的,似乎出现了一线生机。
这种命格,理该注定孤苦一世,谁亲近她谁倒霉的,怎么会出现生机呢?
指定是自己学艺不精。
清平心里吐槽着,摇了摇头。
本来是想含糊过去的,见皇帝并不想含糊,只能说道:“天煞孤星。”
不止如此——
“和她亲近之人,命格都会被她影响,用句俗话说,会变得倒霉,越是亲近,越是如此。”
说到一半,清平忽然注意到皇帝停下了脚步,他抬眼看了过去,这一眼就看到皇帝正盯着坠在后头的那位公子忱,眼神有点阴侧侧的。
过了一会儿,皇帝像是发现了自己有些失态,他轻咳了两声,招手把谢应忱叫了过来,说道:“你难得出来一趟,不用一直陪着我了,自己去逛逛,这太清观的景致相当不错。”
仿佛刚刚看他,只是为了叫他说话。
“是。”谢应忱含笑道,“侄儿听闻太清观的字碑林堪称一绝。 ”
“去吧,别吹了冷风。”皇帝体贴地打发了他。
谢应忱退到一旁,恭送皇帝离开后,就出了三清殿。
阳光落在身上,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谢应忱顿觉松快了不少。
一个小道童主动迎了上来,说道:“谢公子,这边请。”
谢应忱点头:“劳烦了。”
小道童带着他们穿过小径,渐渐的,香客越来越少,没走多久就到了一大片墨绿色的竹林,远远的,可以隐约看到竹林里有一座圆亭靠水而立。
这里不是字碑林,而是竹林。
小道童不往前走了,拱手道:“谢公子,顾大姑娘就在前头的观水亭,竹林今日不会有外人进来,您尽管放心。”
谢应忱道了谢。太清观的观主是他父亲的知交,当年他病重,也是观主拼尽一生医术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
秦沉跟在他后头,往圆亭的方向走去,小小声地说道:“老怀,顾大姑娘说,今天肯定能见着,又让她说中了。”
谢应忱这趟出来,只带了秦沉和怀景之二人。
怀景之的年岁比秦沉稍长些,容貌平平,不止是平平,是丢到人群里,一错眼都会找不见的那种。
怀景之不答反问:“你在外头时看到了什么?”
秦沉就把三皇子脚滑掉下池塘的整个过程说了,没加一点揣测。
怀景之平静地说道:“不是脚滑,是他自己跳的。”
啊?
秦沉不懂,但大为震憾,顾大姑娘的口才就这么好,三言两语哄了三皇子跳池塘?
他竖起拇指:“顾大姑娘,神了。”
怀景之倒是不这么想,他琢磨道:“公子,可要查查顾大姑娘是不是拿捏了三公子的把柄……”
他在说,结果自家公子压根没在听。
怀景之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小圆亭就在前头不远,从这个距离可以清晰地看到顾大姑娘正在圆亭里烹着茶,悠然自得,淡淡的白烟萦绕四周。
公子是在看顾大姑娘?
谢应忱的步履轻快,待走到圆亭前,顾知灼抬起头来,冲着他灿烂一笑。
“谢公子,您来啦。”
笑容点亮了她姣美的面庞,在阳光中光华绚目,让人心旌摇曳,不能自恃。
谢应忱看呆了一瞬,眉眼越加柔和:“顾大姑娘。辛苦了。”
“不辛苦的。”
顾知灼说得理所当然。
观主让小道童把她领来这儿,她也就饮饮茶,赏赏景,再就和琼芳晴眉说说话,有什么辛苦的。
瞧着这一壶茶刚刚煮沸,公子就到了。
运气真好!
她更高兴了:“您坐。”
谢应忱除下大氅,撩袍坐了下来。
顾知灼亲手给他斟了茶,递到了他手边。
这茶汤的气味十分特别,顾知灼说道:“是药茶,您尝尝。”
谢应忱端起来喝了一口,茶汤的温度正正好好,入口也没有很重的药味,闻着苦涩喝起来反倒有些甘甜。
“好喝吗?”
“好喝!”
顾知灼眉眼弯弯,满足了。
谢应忱没几口就喝完了,茶汤入肚暖暖的,许久未有的暖意浸透四肢。他惬意地放下茶碗,由着顾知灼又给他倒了一杯,介绍道:“秦沉你认得,这是怀景之。”
哟,老熟人了呀!
顾知灼挑了挑眉梢,朝怀景之看去,坦然地任由他打量。
上一世,她对怀景之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
一个惯爱装模作样的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