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神色恍惚。
他自幼在上虚观长大,入世前从未受过一点儿挫折。修道之人,须入世修行,才能功德圆满,长风也不例外。
长风怀着雄心壮志出了上虚观,为成为大启国师而来到京城。
在被云成真人打击后,郁郁不得志的他,认识了同样郁郁不得志的荣亲王。荣亲王那一天喝得烂醉,和他说了很多很多,包括了对先帝偏心的愤愤不平,和对太子的嫉妒之心。
荣亲王说,他若是嫡长子,会做得比太子更好。
他若能坐上那把椅子,必能把大启推向盛世。
可是先帝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先帝的满心满眼都只有太子,一心为着太子谋划,就连太孙也比他在先帝面前得脸。
他不平。
正是这股子强烈的不平和好胜心,长风在荣亲王的身上看到了一丝龙气,极为浅薄的龙气。
他有了一个想法。
他可以扶持荣亲王登基,而荣亲王也答应了他,日后会立他为国师,他会成为天下道门之首。
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奢望。
废太子龙运极盛,所以,他必须要死。
长风自嘲地笑了笑。
他费尽了心机,到头来,反倒是成了弃子。
礼亲王抬高音量,暴喝道:“说!”
“贫道并未嫁祸太子,是先帝他误会了。”
“贫道认罪。”长风一口气说道,“只求一死。 ”
皇帝终于松了一口气。
幸好,长风还记得当初的约定。
他向着长风点了一下头:“朕答应了。”这四个字有些意义不明,似是在应下他“但求一死”,又好像是应了别的。
长风低头谢恩,艰难地画着最后几个符纹。
“竟然是这样。”有学子惊呼出声,“那么废太子他……岂不是千古奇冤。”
“若不是这妖道,先帝岂会暴毙,废太子又怎会自戕,凭白蒙受了世人的唾骂,死后都不得安宁。”
“先帝呀。”
有年长的大儒直接哭了出来,痛哭流涕,垂首顿足:“你可知太子死得冤枉。太子对您事事皆恭,岂会下毒害您。您被这妖道给蒙蔽了呀!”
“太子冤枉啊!”
尚未入仕途的学子们,大多至情至性,他一哭,其他人也哭。
哀哭连连。
就连这些老臣们也个个心思沉重。
废太子有明君之像,若非当日的祸事,如今的大启必能迎来盛世辉煌。
“求皇上严惩妖道!”
“该当五马分尸。”
“妖道死不足惜!
午门城楼上,沸反盈天。
顾知灼的目光追逐着谢应忱,越过人群,注视着他的侧颜,心中酸涩。
上一世,直到死前,废太子依然背负着弑父的恶名,他和太子妃甚至不得入皇陵,不受谢家子孙祭拜。他们的尸骨葬于荒郊,几年后更是被人掘坟抛尸。
她知道,公子的痛苦和不甘心,一直到公子去世时,也始终难以介怀。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终于,两世夙愿达成了。
“哥,下一批的镇北军还要多久才能到。”
先前他们商量过,调三万镇北军来京城,如今只到了一千人,刚刚才安顿好。
顾以灿这趟出门,为了调兵,回过北疆。
“下一批五千人,半个月内能到。”
上万人的行军过于惹眼,顾以灿把人打散后,一批批慢慢动。
粮草不够,这五千人后,再下一批,怕是得十月了。
两人头靠着头,低声说着话。
“妹妹,三万人可能不行,最多只能调集到两万三千人。”
镇北军按制有二十万,但是连年来和北狄战事不休,死伤不断,其制从来没有满过,最多时也就十二三万,其中还包括了残废病弱的老兵和一些刚刚征招的新兵。
再加上去岁那一战,伤亡惨重,连顾白白和顾以灿都差点战死。如今镇北军中可以上战场的还不到六万人,就像顾以灿说的,休养生息,反攻北狄,哪怕有朝廷的全力支持也至少需要两到三年。
“北疆最近有一批马匪格外凶悍,得留人守家。”
顾知灼点了点头:“也行吧。”
如今在京中,顾家统共只有千机营的三千人,多少有些不太安生。
似乎是感受到了顾知灼的目光,谢应忱回首看了过来。
视角在半空中相触,谢应忱紧绷着的双肩放松了下来,眉眼柔和,仿佛再是乌云密布,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也会化为晴空万里。
咦?
谢应忱的笑容消失了,他注意到顾知灼脸色有些不太对劲,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感。
这个认知让谢应忱心头一紧。
他想起了上回和顾知灼一起看星象时,那颗暗淡无光的伴星。
后来,谢应忱也去请教过无为子师父。
师父说,这夭夭逆天改命所承受的天道反噬,还在一步步的堆积。
谢应忱快步过去:“夭夭。”他的瞳孔中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谢应忱摸了摸她略有些冰冷的脸颊:“一会儿,我们去太清观,让师父给你瞧瞧。”
“喂喂。我还在呢。”
顾以灿把他的手从妹妹的脸上拉开,不满道:“你不再去问问了,这妖道说的至少有三分假,满嘴没几句真话。”
“不问了。”
谢应忱的全部注意力全在顾知灼的身上,闻言只随口道:“出家人无三族六亲,其罪也不能祸及道门,他没有软肋。”
顾知灼深以为然。
她忽而一笑,说道:“灿灿,要是有人告诉你,先帝是被长风施法给咒死的,你信吗?”
“除了你,谁说我都不信。”顾以灿一边给妹妹打扇散味,一边还不忘瞪了谢应忱一眼,“要是他说,我更不信了。”
若非亲身经历,谁会信?
尤其是这些读圣贤书的学子们,更不会信神神叨叨的事。
非要在大庭广众下逼问不休,只怕连废太子被冤这件事,也会变得不可信。
点到为止。
谁都听得出来,长风所言不尽不详,就让他们自己去猜,去传。
暗自引导着他们自己去发现真相。
人呀,往往对于自己的发现,深信不已。
学子们更加喧哗了,哭着太子,喊着极刑,念着先帝,乱七八糟的声音混杂在一块,青衣学子里在头里浑水摸鱼。
礼亲王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想劝谢应忱就此收手,不要弄得人心不稳。
礼亲王是支持谢应忱摄政的,但在理智上,他不希望叔侄相残,内斗,让外夷有趁之机。
结果一扭头,谢应忱不见了。
礼亲王:?
他只得拱手向着皇帝问道:“此妖道,谋害先帝,当处极刑。请皇上定夺。”
皇帝脸色青白,他的面孔紧绷着,冷声问道:“长风,你谋害先帝,可知罪。”
“贫道知罪。”
“传朕旨意,妖道长风谋害先帝,当斩,立刻执行。 ”
“贫道谢恩。”
长风伏身叩首。
他不想死。
他不过四十余岁,他不应该就这样死了的。哪怕反噬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也不想死。
殷家姐弟要他死,那是他的果,他可以接受。
但是,现在是皇帝和晋王逼着他去死,让他一人顶罪,既如此,他也不会让他们踩着他的血,独享人间富贵。
长风慢慢地画着最后一个符纹,他看着皇帝,艰难地发出声音,“皇上,贫道尚有一事,想向皇上禀报。皇上,您可知季氏、季氏……”
他说着,又是一阵咳嗽,声音渐弱。
“季氏她是因为……”
皇帝没有听清楚,下意识地走上前几步。
谢璟吓得差点脱口而出让他闭嘴。他要是说出来是珂儿干的,父皇会不会以为是自己在背后唆使,对自己大失所望?
这么一想,他紧张地上前几步,搀扶住了皇帝。
越走近,皇帝越是能够闻到那股浓烈的腐臭味,心口泛起了阵阵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