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大公子您兴许不知,国库贫瘠,怕是出不了这个银子。”
依废太子当年的意思,在大启全国上下建养济院,至少需要拨百万两白银,哪怕如今仅在青州一地建,也得用上十数万两,朝廷如今国库存银只有不到七十万两,下半年的军资得从里头出,淮河建堤需要银子,西疆这次民乱也得拨出一大笔银子用作安抚。
谢应忱一眼就瞧出他在想什么,不紧不慢道:“立功德碑呢?”
“功德碑?”
宋首辅不知他是何意。
谢应忱解释道:“在养济院前立功德碑,鼓励当地富商捐赠米粮,达一定数量者,由朝廷将其名字刻在功德碑上,千秋万代受人瞻仰。”
宋首辅的心砰砰直跳。
若是真能刻上功德碑,受朝廷嘉赏,绝对会有不少富商动心。
迈下了最后一级石阶,宋首辅的表情更加认真,细细地想着谢应忱的提议。
谢应忱嗓音清润:“如今是夏收时节,富商们送上一些粮食,就能泽被子孙后代,何乐而不为。 ”
“夏收后,一直到秋耕,是农闲时季,朝廷提供一些口粮和少许铜板就能召来不少青壮年,朝廷需要付出的也只有一些砖瓦,木材,石块,就能把养济院建起来。不过,依我之见,把馒头之类固定的口粮改为一小袋米面。”
宋首辅一边听,一边点头。
寻常朝廷招募干活,一般都是一天给一到两个馒头,馒头放不久,大多当天也就吃完了,而若是换作等价的米面,他们或许会拿回家中存放,这样万一真有地动发生,这些米面说不定能救下一大家子的命。就算地动没来,米面也放不坏。
大公子连这些都考虑到,不可谓不周详。
宋首辅思忖道:“大公子,您一会儿若没有别的事……”
他想说,若是谢应忱没事的话,他们坐下来好好商议一下章程,要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把养济院建起来,确实于目前来说,是一个解决之道。
话还没说完就被谢璟打断了。
谢璟还没有正式上朝的资格,仅仅偶尔会去旁听。今天没有旁观,他找宋首辅就只能在这里等着。
见宋首辅和谢应忱一起出来,谢璟的表情仅略微僵硬了一瞬,又迎上前去笑着和宋首辅打了招呼,彼此见过礼后,他迫不及待道:“宋首辅,我有一事想与你商量。”
莫非也是为了青州地动?宋首辅的神情和缓,三皇子殿下从前兴许有些不懂事,但人都是会成长的。他温声道:“不知殿下有何事?”
谢璟的眉眼间跳跃着欢喜:“是这样的,我想请夫人帮我去向珂儿提亲。”
宋首辅的微笑渐渐僵在了嘴角。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皇上许了季家姑娘为三皇子的侍妾。一个侍妾哪里需要三媒六聘,还提亲?荒唐!
谢璟不是不懂,但他答应过季南珂,绝不会让她受委屈的,哪怕名义上是侍妾,谢璟也决定要按娶妻的礼制来,这样珂儿就能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了。
他拱手,请求道:“还请宋首辅能……”
“璟堂弟,你晚了一步。”谢应忱含笑打断了他,“我已经请了宋首辅和夫人为我提亲。”
谢璟脱口而出道:“开什么玩笑,你提什么亲。”
“自然是去镇国公府,向顾大姑娘提亲。宋首辅刚刚已经答应我了,只能请璟堂弟另寻他人。”
这么说,两人是在商议提亲的事?谢应忱真是碍事,自己要提亲,他也要提亲。谢璟的面色多少有些不太好看,但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提了告辞。
“多谢大公子。”
宋首辅轻叹。
若是真让老妻去给一个侍妾提亲,自家往后怕是抬不起头来了。
谢应忱淡淡一笑,话锋一转,主动问道:“宋首辅,你以为谢璟如何?能当得起继任之君吗。”
宋首辅万没有想到他会主动出击,这一句话,吓得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不由目露审视。
谢应忱毫不避讳地任由他打量,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皇位的野心。
宋首辅沉默片刻,含糊道:“三皇子殿下年纪尚轻。”
谢应忱并不打算就此结束话题,再接再励:“首辅是认为,大启能等到他‘成长’?”
他在“成长”两字上落了重音,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两人继续往前。
谢应忱语调平缓,仿佛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凉人觊觎中原之心不死,闽州倭寇频频进犯,江南前朝余孽鼓动赤焰教捧出了一个圣女妖言惑众。今年以来又是灾祸频频,淮河决堤,雍州大旱,接下来又要轮到青州地动。”
宋首辅低低轻叹。
三皇子确实让他越来越失望,哪怕三皇子不相信八月地动,朝堂诸事哪一样不紧急,哪一样不要紧。从来都没有听三皇子过问一句,直到现在,三皇子脑子里想的仅仅只有纳妾的事。
谢应忱的瞳孔深邃,低沉的语尾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仿若一把重锤敲击在首辅的心头,让他有些心悸。
“在位之君,得位不正,引致天灾频频,上天示警。”
得位不正!?宋首辅暗道:谢应忱果然是在怀疑先帝遗诏。
谢应忱淡声道:“先帝曾称首辅你为国之柱石。六年前,首辅劝过我,当以天下为天下。”
“那么现在,我也想劝首辅一句,当以天下为天下。”
“选一个如当今一般不适合的继任之君,宋首辅,你对得起先帝吗?”
国之柱石?先帝真的这么说过!?
“先帝,老臣、老臣当不起啊……”
宋首辅压抑着哭腔,老泪纵横。
他赶忙低下头,不让人看到。
今上天资不足,他努力支撑着,想能再多帮衬几年,最好能够看到有一位有天赋,有贤德,有才干的继任之君,他死了都能含笑九泉。
三皇子岂止是天姿不足,他甚至都没有进取心,仿佛就是在坐等着被册为太子。
唯一一次有意拉拢自己,也是因为卫国公让他这么做。
而公子忱……
公子忱这已经不算是在拉拢,他明晃晃地在告诉自己:
臣服!
谢应忱回视着他,温和的目光仿佛能够勘破内心,宋首辅的双肩不由绷得紧紧的。
忽而他浅浅一笑,说道:“首辅,媒人一事,是我真心所请。”
宋首辅的身体放松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额头的汗珠密密麻麻的。
笑谈间,恩威并济。
宋首辅忙回应道:“好说。大公子挑了何时?”
“尚未选好吉日,过几日我亲自上门去请首辅与夫人。”
亲自上门。这意思宋首辅懂,他是让自己考虑清楚。
当以天下为天下……
说话间,两匹快马从午门疾奔冲了出去,带起的劲风吹得衣袂飞扬。
快马上的侍卫带着圣旨,八百里加急奔赴西疆。
不止如此,皇帝还飞鸽传书了一道密旨送去西疆,让姜有郑尽快代西疆总兵之职,平息民乱。
至于给昭阳的圣旨,是由李得顺亲自去传的。
昭阳刚一醒来,就听说自己马上得嫁给龚海,立刻大吵大闹的要抗旨,以致于还没有愈和的伤口被撕开,皇帝闻讯后,连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直接下令礼部别管什么伤有没有好,吉时不能错过,婚事办得又快又急,一顶花轿把两个人一起送进了龚府。皇帝还依言给了昭阳十个侍卫作为陪嫁。
紧跟着,锦衣卫在龚府的围墙边上又砌起了一堵高墙。
这一连串的事看得满京城瞠目结舌,大公主和龚海为了一个戏子闹成了如此两败俱伤的局面,简直比戏文里唱的还精彩。更有戏班子看准了良机,加快速度排起新戏。
说书先生的段子更是一个接着一个,茶馆里头热热闹闹的围了好些人。
琼芳出了趟门,替顾知灼去王家在京城的宅子问问,有无表少爷的传信,几时能到,又问了一下宅子里头冰的储量。回府的时候,看了好大一场的热闹,回来一一禀过后,还乐呵呵地拿出了两本话本子。
“大姑娘,这是坊间新出的,奴婢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
顾知灼拿过一本,哗啦啦地翻了几页。
话本子里写的是“前朝”皇女和“前朝”大将军,但有一段高潮是把昭阳和龚海在香戏楼里吵架的过程和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完全还原了一遍,一字不差。
写话本子的人当时肯定在戏楼子里!
琼芳欢快地说道:“奴婢还听说,这回赌坊大赚了一笔,说是他们俩谁都没抢赢,庄家全吃。”
“好些赔得只剩裤衩子的赌棍跑去了龚府门前,叫着喊着要他们还钱。”
“有趣极了。”
顾知灼轻摇团扇,笑得前仰后合,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大姑娘,”四时在廊下禀道,“东西都备好了,马车在仪门候着。”
“走吧。”
顾知灼拿起团扇出了门,晴眉折回屋里提了一个包布出来,琼芳把八仙桌上的食盒也拿上了。
顾知灼依然骑马,东西全都放在了马车里。
她心里痒痒的,出府后还特意从朱雀大街拐了过去,路上果然热闹,每座茶楼里都坐了好些人,说书先生的大嗓门子连她路过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前朝皇女”爱慕貌美小戏子,欲毁婚私奔,“前朝大将军”爱而不得,甘愿自宫只为留在她身边。
什么貌美小戏子其实是大将军的青梅竹马,相见不相识。
什么大将军伤心而去,皇女追悔莫及。
精彩的连她都差点想进去喝上一碗茶。
这么稍微一耽搁,等到太清观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
暑天的太阳火辣辣的,骑马走这一路,顾知灼晒得身上滚烫。
一进太清观,正好遇上观主。
观主领着她去了后山的一个小跨院。
“师父。”
顾知灼开开心心地奔了进去,无为子正在院中耍着一套养生剑,清平满头大汗的把一把木剑抵在地上,两撇小胡子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整个人瞧着快没气了。
见到她,无为子笑道:“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