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应忱不爱来往试探,浪费时间。
他送无为子回去的时候特意问过,师父说,给夭夭时间并不多。夭夭已经凭一己之力,让命运线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她无时无刻,都在经受着天道反噬。、
曾经谢应忱不介意和沈旭有来有往,互有利益交换。
但是,现在不行,时间不允许,谢应忱要把他拉到同一条船上。
沈旭收起了笑意,他慢慢捻动佛珠,微眯的桃花眼里跳动着野兽捕食的光芒:“话虽如此,但本座又为何要为你去费这等心思。”
“喵呜。”
猫满足了,伸了懒腰,抖抖油光水滑的背毛,谢应忱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根孔雀翎羽逗弄它,把话挑明了。
“八年前,雍州马匪猖獗,时有袭城作乱之举。但黑水堡城并不在马匪出没的区域,生活平静。后来,雍州来了新的总兵,总兵从各城调了兵力,围剿马匪,黑水堡城的五千驻兵被调走了四千。谁料,不久后,匪首带着一伙马匪逃了出来,占了黑水堡城。”
阳光明媚穿透窗户,落在谢应忱的侧脸,投射出斑驳的光影,在隔扇门的另一端,花旦咿咿呀呀地唱着曲,时不时地惹来一阵叫好。
沈旭猛地捏住了袖口,尾声转冷:“闭嘴。”
谢应忱不紧不慢道:“黑水堡城有一户马商姓殷,匪首需要殷家为其弄到良马,对殷家相当客气,未伤殷家一人。但是,黑水堡城的其余百姓,或是遭抢,或是遭掠,凡是反抗的全死了。殷家有一小儿,年少气盛,看不下去马匪滥杀,不自量力的想要救全城。”
沈旭目色沉沉。
“我让你闭嘴!”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语气中没有任何气急败坏的意味,面上阴冷似一汪死水,深不见底,又带着一丝疯狂的噬血,涌动着令人窒息的杀意。
他掀了掀眼皮,乌伤长剑出鞘,剑身散发着森森寒芒,直指谢应忱的喉咙。
谢应忱抬手示意秦沉别动,目视着沈旭的双眸能洞察人心。
剑锋停留在他的喉尖,秦沉心里直发毛,手臂崩得紧紧的,身体稍稍前倾,保持着能立刻动手的架式。
谢应忱摇晃着孔雀翎羽,不夹杂着一丝情绪地说道:“殷家小儿悄悄离城,向一游击将军求救。游击将军大义凛然,当下出兵,殷家小儿随着他一起进了黑水堡城。”
“他自以为是救了全城人的英雄。”
“直到他见那马匪匪首进了游击将军的营账。”
盛江听得眉心直跳,不自觉得咽了咽口水,只觉有一股寒流侵入他的五脏六腑。
他自诩忠心,但并不代表他愿意听到这样机密的事。
乌伤面无表情地持剑,指向谢应忱,反倒只有谢应忱还慢悠悠地甩着孔雀羽逗猫。
孔雀翎羽一跳一跳的,猫拼命忍耐着本能,不和讨厌的人玩。它喵呜喵呜着用毛绒绒的脑袋蹭着沈旭的脸。
咦?
没有推开它!
猫高兴极了,得寸进尺地拿爪子拍他的脸,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梅花脚印。
沈旭眼角含了几分森森寒意。
“后,殷家上下一百二十余口,被以马匪的罪名处死。”
谢应忱抬手轻描淡写地拨开了抵着自己喉咙的剑锋,乌伤见沈旭并无反应,便持剑而立,没有多余的动作。
一片雨云遮挡住了阳光,包厢里陡然暗沉许多,明明暗暗的阴影平添了一种让人不安的气息。
终于,沈旭开口了,阴柔的声线中不带一丝的情绪波动。
“大公子已知道那位游击将军是谁了?”
他冷嘲道:“你莫不是想告诉本座,是谢律?”
谢律是晋王的本名。
沈旭审视着他,如同一位对弈者在审视自己的对手,彻底看清他手中握有多少筹码。
他被抓得如流苏一般的宽袖散在了美人榻白色的皮毛软垫上,就如同雪地里的鲜血,鲜艳欲滴。
沈旭的瞳孔被大红色的衣袖浸染,眼底血红,映衬着他的脸颊愈加苍白。
那个冬天,鲜血染红了雪地。
小小的宅子里所有人全都死了,死于他的天真,死于他的不自量力。
死于他可笑的伪善。
他查过司礼监的所有的圣旨和折子副本,也查过吏命和兵命的所有任命文书,毫无收获。从太元二十年到太元二十二年的折子,仅留存了十之一二。
“皇上登基前,宫中走过一次水,督主想必是知道的。”
谢应忱甩动着孔雀羽,用羽尾在猫的头顶晃啊晃的,狸花猫本来讨厌理他,被逗弄得实在不耐烦了,一转头,阿呜一口扑了过去。爪子一碰到孔雀羽,胡子一下子就翘了起来,它兴奋地抱住孔雀羽,拿后腿直蹬。
两人目光相对,包厢的气息好似一张拉满的弦的弓,你来我往,仿佛每一句话都有种深思熟虑后的布局。
连秦沉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谢应忱的唇角弯起一个弧度,在一片沉寂中开了口,不紧不慢:“督主,你我的目的一致。”
“合作如何?”
这是谢应忱第二回说到合作。
他向站在身后的秦沉使了一个眼色,秦沉上前,把手中的食盒放在案几上。
食盒里头是一个银制的酒壶和一对银酒杯。
谢应忱亲手执壶,琥珀色的酒液流淌进了银酒杯中。
“上回曾说,若有机会,想与督主共饮一杯,不知如今可是这个机会?”
谢应忱面容含笑,举手投足间颇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度。
沈旭手中的佛珠垂落了下来。
当年那个游击将军坐在高头大马上,阴暗的光线和头盔遮住了他的容貌。
是晋王谢律?
还是,谢应忱仅仅要利用自己绊倒晋王的谎言?
谢应忱倒满了两杯酒,抬手把其中一杯递了过去。
“晋王是不是去过雍州任职,只要落到东厂的手里,督主您有无数种法子让他说,不是吗?”
“我与督主如今并无利益冲突,日后也不想多一个敌人。”
“信我一回,又何妨。”
这句话戳中了他的内心,沈旭默不作声地抬手接了酒。
谢应忱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先一步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咙而下,刺激的酒味顿时呛得他差点咳出来。
自己要是真咳出来,十有八九沈旭会以为自己在酒里下了毒。
沈旭盯着他,晃了晃杯中的酒液。
香是陈酿,酒香扑鼻。
谢应忱抬袖掩唇,硬生生地咽了下来,溅出的酒液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仿若流动着一滴滴的水珠。
他道:“没毒。我只是,不擅酒力。”
这叫不擅酒力?这分明就是滴酒都不能沾。
沈旭发出一声嗤笑:“毒死我,对公子忱你来说,没有半点好处。”笑声中带着一点愉悦,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他纤长的手指把玩着银酒杯:“只限晋王。”
谢应忱重复了一遍:“只限晋王。”
两人击掌为盟。
手掌相触,一连三下。
沈旭放下手,宽大的衣袖也跟着散开,上头的金线闪着淡淡的微光。
“合作愉快。”
“喵呜。”
狸花猫爬到他的膝上,虎视耽耽地盯着谢应忱。
谢应忱起身告辞。
盛江长舒一口气,刚刚紧张的他差点以为自己要窒息了。
所以,现在主子和大公子是合作的关系了?
这位大公子倒还颇有几分能耐。谁能想到,两三个月前他还只是主子的猎物。
沈旭随手翻了一遍堆在一起的弹劾折子,从里面挑出了一本言辞最犀利的,丢给了乌伤。
“把这些全都送去御前,这本放在最上头。另外,叫孙信去午门撞一撞。”
乌伤拱手应是。
他动作利索地把桌上的折子一一理好,又把方才被丢出那一本放在最上头,捧着退下。
“你出去。”
这话是对着盛江说的。
盛江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人全走光了。
沈旭独自一人歪在美人榻上。
他嫌弃地盯着自己被抓得像流苏一样的衣袖,随手拿过一把匕首一挥而下,衣袖轻飘飘地落了下。猫抬起小脑袋看了一会儿,踱步走他手边,用肉垫子按着手背。
爪垫又柔又软,像极了那天紧紧拉着他的手。
“别怕。还有姐姐在。”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他按了按眉心,不愿去回想,但记忆还是如潮水一样不断地冲刷着他。
爹娘把他们俩推进暗道后,就把暗道锁死了。
姐姐带着逃出了黑水堡城,他们用泥土弄脏了脸,弄脏了全身。姐姐说,只要跑出边陲,弄到马,他们就去京城告御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