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堂堂镇国公居然会连一具棺木都没有。
“顾姑娘!”
老单正要走, 一个老妪在儿媳妇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过来,她的身后有两个少年拖了一辆板车, 板车的上头赫然是一具黑棺。
老妪注视着顾知灼怀中的人头, 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堆积在满是褶皱的脸上。
他们一家是这阿乌尔城的普通百姓,六年前的那一战, 她的三个儿子全都死了。
本来她以为她和儿媳妇们,孙儿孙女也逃不过那场劫难,他们一家子缩在一起等死,可是,国公爷比黑白无常来得更快,他发现了躺在尸堆里他们,让人把他们挖了出来。
他们的命全是国公爷给的。
她的孙儿和孙女都长大了,她还有了一个小重孙女,他们本来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她在家中听到邻居说国公爷的闺女来了,就赶紧出来看看,本想远远的磕个头,路过寿材铺的时候听到有人在打听买棺木,这口音一听就是京城来的,她向老板打听了几句,赶忙打发孙子回去把自己置办好的寿材拖过来。
老妪恳切地说道:“顾姑娘,若是不嫌弃,请用这具棺木吧。”
她口齿不利索,还是努力解释道:“这是干净的,新做好的。”
黑漆棺木平平常常,甚至有些简陋。
时人都有在世时为了自己备好寿材的习惯,这是老人家为她自己备。
顾知灼呆住了。
过了一会儿,她忍住泣音,呢喃道:”多谢。”
她接受了这份好意。
“不,不。”老妪连连摆手,“国公爷能用上,是老婆子的福气,是大幸。”
老单他们帮着把棺木从板车上卸了下来,顾知灼亲手将头颅放进了棺木中。
但正像她想到的那样,棺木太大了,小小的头颅根本难以好好安置。
她怔怔地看着,只想双手掩面大哭一场。
“顾姑娘,放些黄纸吧。”
人群中有人捧来了满满一大盒的黄纸,铺在了空荡荡的棺木里。
“我家也有。我去拿。”
“我家还有些纸钱。”
马上要到中元节了,不少人家里都备着祭祀的黄纸和纸钱,一家一家拿了许许多多过来,他们亲手铺满了整个棺木。
头颅安置在其中,不再摇动不宁。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盖上了棺。
“炔炔。”
顾知灼轻唤一声,不需要她多说,顾以炔心领神会。
他与她一起跪下,向老妪和周遭百姓真心实意地磕了一个头。
“不敢,不敢当。”
老妪措手不及地把她扶了起来,哭道:“老婆子能为国公爷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顾大姑娘。”姜有郑明知自己不该一表明态度,但还是忍不住了,发自肺腑地说道,“所有人都是念着国公爷的,整个西疆,每一个人都感激国公爷!”
“是国公爷的长枪救了我们。这份恩,我们都记着。”
镇国公战死后,西疆家家都为他立起了牌位,香火供奉。
不要因为刘诺讨厌我们。
“为国公爷送行。”
不知是谁高喊了这么一句。
“国公爷走好!”
紧接着,一声一声汇聚在一起,有男有女,有沙哑的老声,也有轻脆的童音。
姜有郑压抑在胸中的酸涩也涌了上来,他几乎出于本能地单膝跪倒,行了军礼。
“为国公爷送行!”
“为国公爷送行!”
顾知灼任由泪水在眼眶中翻滚,没有流下来。
她道:“我们走。”
顾以炔早已泪流满面了,他吸了吸鼻子,走在了棺木的另一侧。
爹爹战死后,他一个人哭了很久很久。
他难受过,也怨恨过。
恨为什么要打仗,更恨顾家人为什么背负着这么重的责任。
娘告诉他,爹爹死前只说了两个字:值得。
娘说她没上过战场,让他以后能代她看看,到底值不值得。
他慢慢长大,所有的怨恨全都埋在了心底,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叔伯们都不让他去北疆,生怕他有意外二房就绝了嗣。
这趟和大姐姐出来,他看到的是死无全尸的大伯父,听到的是刘诺字字句句“镇国公府滥造杀虐,死有余辜”,沾血的符箓刺得他痛彻心扉,恨意就像蔓草一样拼命生长,缠绕在他的心上。
然而,就在他的信念快要四分五裂的时候,阿乌尔的百姓们破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爹爹会说:值得!
顾以炔低着头,吧嗒,一滴眼泪落在了棺木上。
他吓了一跳,紧张地用衣袖去擦。
“没事。”顾知灼启唇道,“顾家人一身煞气,百无禁忌。”
对上顾以炔哭花的眼睛,顾知灼接着说道:“杀一万救百万,血流漂橹救的是天下苍生。我们顾家立的功德。”
绝非滥造杀业!
功德?顾以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哭花了眼,他发现,夕阳落在大伯父的棺木上,金灿灿的。
百姓们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从守备府一直到城门口,满城的百姓都出来了,一同把他们送出了阿乌尔城。
顾知灼扶着棺,她的步伐很重,但每一下又极为有力。
坚定,不带任何迟疑。
直到出了城门,依稀还能够听到城里阵阵压抑的低泣声。
姜有郑足足送到他们三里地,出言告辞。
“姜守备。”顾知灼轻言问道,“我听闻附近有凉人出没,姜守备可得到过消息?”
“就在往东那一段的山岭附近。”姜有郑指了指方向,说道,“大姑娘您放心,你们人多,凉人不敢来犯的。”
他忍不住叹声道:“就是附近的村子得遭殃。”
刘诺虎假虎威,不许出兵,不许赈济,他提议过让阿乌尔城辖下几个村子的百姓来城里定居,刘诺也不许。
说什么凉人也是活不下去了才会到大启境内的讨口饭吃,要是那些百姓们良善些,肯把粮食分一点出来给他们,又岂会被杀。一通之乎者也,引经据典的话说下来,姜守备差点想掐死他。
没办法,姜有郑只能悄悄调动百来人,查探凉人的动向,尽可能护着辖下百姓。
凉人每回来最多也就三五百人,但凡附近有守军巡逻的,他们都不会硬碰,反正西疆疆域大,大可以去别的村子抢。
对此,姜有郑也无能为力。
他不可能彻底抛下仕途,和刘诺撕破脸。
“多谢。”
顾知灼拱手谢过。
棺木被绑在了平板车,老单赶着车,顾知灼和顾以炔策马分别跟在车的两侧,以防倾倒。
“大姑娘。”
齐拂策马从后面过来,落后她一个马首,说道:“末将可潜入阿乌尔城,杀了那个刘诺!”
这口气别说是大姑娘了,连他也咽不下去。
顾知灼摇了摇头。
齐拂急道:“大姑娘,末将愿承担一切后果。”
“齐校尉听令。”顾知灼头也没回地说道,“你带些人往东,查探清楚那伙子凉人的动向。”
齐拂不明原由。
大姑娘是怕他们回程会遇到凉人?
还是为了西疆的这些百姓,打算剿了这伙凉人再走?
也罢,反正也不是杀不了。
“末将定当让他们有去无回。”
“不。”顾知灼凤眼凌厉,她摸了摸玉狮子的鬃毛,“你放出消息,明日会有只肥羊去上虚观,很肥很肥。”
她说着向后勾了勾手指。
齐拂的身体略略前倾,听罢后不禁敛容,低声道:“是,末将定会办妥。”
“等姜守备走了你再去。”
齐拂朝后看了一眼,姜有郑还站在原地。
他一直等到他们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带着人策马返回了阿乌尔城。
百姓们都已散去。
如今这一城只剩下两三万人,青壮年更少。
西疆至少还需要十年才能缓过来,偏偏凉人还总是来抢掠,城里还好,他担心的还是附近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