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无惊无险,倒是在路过其中一个被屠村子的时候,远远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顾以炔捏紧了缰绳,策马上前几步,走到顾知灼的身侧。
他的小脸崩得紧紧的,又强装镇定,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摸着腰刀,警惕地环顾四周。
他们没有进村,远远地绕了过去,直到血腥味淡去,顾以炔往马背上一趴,一股酸味从胃里反了下来,呛得他一阵恶心
“三少爷。”老单安抚地笑道,“是不是想吐?以后看多了就好了,新兵蛋子都这样。”
“是……”
“接着。”
顾知灼扔了个香囊,他抬手接过香囊放到鼻子底下闻了好几口,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就是有些心情低落:“大姐姐,他们本来不该死的。”
“难怪北疆总有打不完的仗。”
顾知灼笑了笑。
是啊。北疆如今的太平是用顾家四代人和无数将士的命堆出来的。
“大姑娘,前头就是阿乌尔城了。”
“走吧。”
顾知灼摸摸玉狮子的脑袋,喊了一声“驾”,再又疾奔了一个多时辰,一座古朴的城池终于出现在了视野尽头。
此时,申时刚过半。
顾知灼这一行足足有几百人,还没进城就被拦了下来。
她从怀里摸出了圣旨,把圣旨展露于人前。
“请去禀报姜守备。”
“我们从京城而来,我是镇国公府的。”
很快,门千总从城墙上下来,待确认了来人的身份后,立刻打发了人前去回禀,并着人把要进出城的百姓们全都拦得远远的。
没一会儿,城内有奔马声传来,一个披着铠甲的中年男人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策马而来,还有一辆黑漆马车跟在后头。
“姜守备。”
顾知灼见了礼,猜测他应当就是公子说的阿乌尔城守备姜有郑了。
姜有郑下了马,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顾知灼。
半个月前姜有郑就知道会有镇国公府的人来,只是方才城守卫来禀的时候,没说来的是个姑娘啊。
顾知灼的身上是大红色的骑装,面覆薄纱,腰间束着黑色马鞭和短刀,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绑了一个高高的马尾,为了骑行方便没有带任何首饰。
她没有女扮男装,实实在在就是个姑娘家。
他道:“敢问姑娘是……”
咳!
从马车的方向响起一声轻咳,打断了姜有郑的声音,一个四十来岁穿着文官的绯红色官服大腹便便的男人踩着脚凳下来了。
他昂首挺胸地走到姜有郑身边,一脸倨傲。
顾知灼唤了一声“刘大人”,又对姜有郑说道:“我姓顾,是镇国公长女,奉皇命而来。”
她说完把手上的圣旨递了过去。
姜有郑赶紧双手接过,看完后,给了一旁的监军刘诺。
刘诺没有接,他跪倒在地,一脸严肃地对着京城的方向三跪九叩。
“臣刘诺恭请皇上圣安。”
顾知灼:?
姜有郑的眼角直抽抽。
他这么一跪,他们若是不跪,岂不是显得他们对圣旨不恭不敬。
于是,哗啦啦一下子就跪倒了一大片。
刘诺叩完了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感念君恩浩荡,自己当以十二分敬畏之心办妥皇帝交代的差事云云。
“大姑娘。”
齐拂看傻了眼,木木地问道:“咱们要跪吗?”
顾知灼勾了勾嘴角:“咱们远道而来,就无需入乡随俗了。”
晴眉低头闷笑。
顾知灼抱着双臂靠在玉狮子的身上,喂它吃了颗糖,刘诺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接过圣旨看罢后,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顾知灼。
“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跟着一群男人风餐露宿,同吃同行,实在有失贞节。”他就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嫌弃道,“镇国公府就没人了,让你出来?本官不想跟一个女子多言。”
他官威甚重地挥了挥手:“快快回京去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顾知灼冷笑出声:“我此来是奉了圣旨,刘大人若是对圣意有所不满,待我回京自当禀明了圣上。”
“皇上让我来,刘大人让我回。许是刘大人你,比皇上更加加圣明,可圣心独断。”
“你!”刘诺指着她,喝斥道,“牙尖嘴利!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顾知灼笑意中不带一丝温度:“我是女子,那谁又是小人?”
“齐校尉,记下,阿乌尔城监军刘诺对皇上不躬,谩骂皇上是小人。”
齐拂拱手道:“末将记下了。”
“我、本官……”刘诺没想到居然还有校尉随行。
他的脸上青青白白,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冤屈,激动道,“你胡乱污蔑!本官自当禀明圣上……”
“好了,刘大人。”
姜有郑出言缓和道,“顾大姑娘奉皇命而来,我等自当谨遵圣命。”
刘诺接了他递上来的台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用力一甩袖,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姜有郑笑了笑,说道:“顾大姑娘,请。”
顾知灼翻身上马,随着他进了城门,直接往守备府去。
一路上,有不少百姓在看他们,还有交头接耳。
和巴勒亥城相比,阿乌尔城明显贫瘠了不少,街上没多少店铺,两边的房舍有着明显破损的痕迹,上头糊了一块一块的粘灰。百姓也少了很多,几乎见不到几个壮年男人。
“大姐姐。他这是做什么。”顾以炔有些没懂。
他们是奉旨而来的,有圣旨在,这刘诺脑子坏掉了吗,故意为难他们。
顾知灼哂笑:“要银子罢了。”
姜有郑就在不远,听了个一清二楚,他的眼角又抽了抽,只当没听到。
“塞个一万两银票,保管他对你满脸堆笑。”
姜有郑心道:这话说对了,不过不需要一万两,这人寒门出身,眼皮子浅得很,一千两就够了。
他本来还想着,是不是要提点顾大姑娘一二,谁想,原来顾大姑娘竟是个明白人。
看懂了但一点也不惯着,也是脾气大的,不愧是国公爷的女儿。
等到了守备府,领着他们进去的时候,姜有郑的态度诚了几分。
刘诺在上首坐下,身上阴沉沉的,脸上写满了不爽。
顾知灼连眼角也没有斜他一下,她懒得应酬,也不想喝茶,只问道:“姜守备,我父的遗骨呢?”
姜有郑沉默了一下,有点难以启齿:“顾大姑娘节哀。”
顾知灼的心口狂跳了几下,面色不显:“姜守备请直言。”
“是这样的……”姜有郑起身道,“顾大姑娘,请。”
见顾知灼压根当他不存在,刘诺干脆也不跟不过去了,憋着一口气坐在正堂等他们再回来。
顾知灼随着姜有郑走到后堂。
后堂布置成了灵堂的样子,在一个黑漆木的供桌上头,安放着一个正方形的木盒。
这木盒大小,仅仅只够安放一个头颅。
顾知灼的心似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揪了一下,痛得难以自抑。
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脚下的步伐,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她的手在颤抖,连指尖也抖得厉害。
“大姑娘……”
老单想说,要不他来。
顾知灼默默地摇了摇头,她紧咬下唇,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唇齿间。
顾知灼慢慢地打开了那个木盒。
木盒里头是一个已经风干了的头颅。
没有了血肉的支撑,干透的皮肤紧贴在头骨上,两眼的位置只留下深深的凹陷,一眼看去,谁又能认得出这是那位风姿绰约,威武不凡的顾韬韬。
血脉相连的痛楚在顾知灼心里灼烧着,泪如泉涌。
她跪倒在了地上,将双手抵在额前。
其他人也尽数跪在了她的身后,深深俯首。
就连姜有郑也跪了下来。
顾知灼任由眼泪不住地往下落,滴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她直起身,然后,再次伏首叩头。
等到第三次伏首时,她已经收敛住了泪,把所有喷涌而出的悲痛强压了下去。
爹爹说过,为将者,绝不能让自己被情绪所累,必须始终保持冷静和清醒。
她虽不是将领,可是,她身后还带了四百人。
她带了他们出来,也会把他们带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