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这些日子可还算老实?”
经过了方才,那侍卫也安心了几分,道:“老实。大人不许小的们去看他,他也不吵,整日只自己待着,不要吃喝,只偶尔要些书。”
“可有人来看他?”
“没,没有。”那侍卫回道。
“说实话。”弄玉脚下一顿。
那侍卫赶忙跪下,道:“没有。”
弄玉上下打量着他,半晌,终于开口,道:“你倒忠心。”
那侍卫道:“小的不敢不忠心。”
弄玉没开口,只是眼底有些暗,一点点地,溶在这牢房的底色里去。
耳边骤然响起裴玄的声音,“陛下若再不来,这大楚是姓陈还是姓季,就不得而知了。”
弄玉闲闲看向那侍卫,道:“灯留下。”
“是。”那侍卫应着,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这位女帝分明人生得极美,说话也温柔亲切,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他不由自主地仰视。
弄玉俯身将灯提起来,走到裴玄的牢房外,方才停了下来。
裴玄依旧着了一身素衣,鬓发丝毫不乱,全然不见半点落魄模样,若是旁人不知,还以为他是富家公子来这里清修的。
“陛下。”他躬身道。
弄玉眯了眯眼睛,道:“关了几日,还算乖觉。”
裴玄也不恼,只道:“六殿下在一日,陛下这位置便坐不安稳。兵权在季风手中一日,这天下人便只知有冠军侯,不知有陛下。陛下所忧心之事,不过两件,臣说得可对?”
“上一世,你就是这么挑拨霸先与朕的吧?”弄玉淡淡道,“只是可惜了,朕平素最恨挑拨离间之人。若是裴公子不会说话,朕不介意命人拔了你的舌头。”
“陛下如此,是恨臣离间了陛下与六殿下的姐弟之情,还是……离间了陛下与季风的君臣之谊?”
他故意加重了“君臣之谊”这四个字,幽幽地观察着弄玉的情绪。
弄玉道:“今日若不是季风,朕不会来见你。”
裴玄道:“臣知道。”
弄玉道:“还有,朕与季风并非只有君臣之谊。”
裴玄的心陡然一沉,他勉力保持着唇角的笑意,道:“只可惜,于陛下而言,男女之情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或许季风可以护着陛下登上皇位,也或许他可以帮陛下铲除异己,可陛下有没有想过,陛下若嫁给他,天下人将如何看陛下?这兵权给了他,若有朝一日他反了,陛下又该如何?”
弄玉死死盯着他的脸,道:“你想说什么?”
裴玄道:“臣想要陛下启用臣,臣会帮着陛下,制衡他、压制他,让天下人都臣服在陛下脚下,再没有人会生出谋反之心,也再没有人有能力与陛下抗衡。”
“你以为,朕会相信你?”
在这一瞬间,弄玉明白了季风为何要让她来见他。
裴玄,出身世家大族太原裴氏,祖父裴恕和父亲裴敬都是三公之一,自幼被当作下一任族长培养。甫一入朝,便被封为中书舍人,上一世时,他跟在陈顼身边,一路扶持他坐稳皇位,官居中书令。
她行事果决,季风手段狠辣,他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地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可只有裴玄,懂得官场的规矩,懂得人心。也正因如此,上一世时,他们明明坐拥天下,却输给了他。
不是他们权势不够大,也不是因为弄玉太重视亲情,而是,于算计人心上,他们都不如裴玄。
可坐稳帝位,却是人心的游戏。
季风不想她输。
裴玄郑重跪下,道:“臣珍爱陛下,臣愿一生不娶,只求护在陛下身边。”
弄玉轻笑一声,道:“于朕而言,你的爱情不值一提。朕也不会相信一个只有爱情的男人。朕要的,是忠心。”
她说着,神色一凛,道:“朕记得,你还有个小妹。”
裴玄猛地抬头,道:“殿下……如今裴氏人虽众,可臣同父同母的至亲,就只有她了。”
“那就让她入宫侍奉朕罢。如此,朕也能放心些。”
弄玉说着,回头望向那黑不见底的通道,道:“如此,可好?”
裴玄垂了眸,道:“是。”
第74章 番外一、尾声(二) 明日便下旨为陛下……
裴玄站起身来, 道:“陛下,臣以为,对于六殿下, 既不能杀, 也不能放。最好的法子, 便是将他囚在宫中, 吃喝供应不缺。”
弄玉冷冷看着他, 道:“他原是你的主子,你倒也不肯顾念旧情。”
裴玄道:“臣只认陛下一人为主。”
弄玉道:“裴大人识时务, 连朕都比不上。”
她不愿与他多言, 便只道:“朕放你出天牢,官复原职, 明日来上朝。”
“是。”裴玄躬身道。
弄玉正要离开, 他却突然伸出手来, 隔着牢门,他握不到她的手, 却仍挣扎着不肯放下,像是困兽, 哪怕失了全部体面, 也要留住她。
“陛下,你信吗?上一世,我从未想过要你性命。那盏毒酒……我不知道……”
弄玉没有回头, 只是背对着他,道:“不重要了。”
裴玄眼中敛去了所有的光芒,他缓缓收回手来,道:“臣会守着陛下。一生一世。”
弄玉道:“你只须尽好臣子的本分就是。”
“臣会如陛下所愿。可是陛下,季风他不能留!”
弄玉倏地回过头来, 眼底满是告诫,道:“季风如何,不是你能评论的。”
“臣尊重季风,他能放下一切恩怨,只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他是可敬的对手。可季风这个人,他的才能、他本身的魅力和魄力,于陛下而言,就是威胁,罪不容诛。”
裴玄静静望着她,像是捏住了她的软肋,一点点地,加重手心的力道。
弄玉上前一步,逼视着他,道:“这世上的人,活法不同。季风洒脱,选择放下。可朕不同,朕,睚眦必报。朕之所以现在还留着你,无非是因为你有用,可若是你再说下去,朕不能保证,会不会改变主意,让你去死!”
她如今掌握着生杀予夺之权,若他再冒犯她,她不介意用用这权力。
裴玄从她眼中看到了噬血的意味,他终于意识到,她早已不是那个用尽心机想要得到什么的公主。现在的她,有足够的力量去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而他,根本没那么重要。
他眼神稍黯,朝着她恭敬地行了礼,道:“臣谨记。”
*
弄玉一路走出去,天牢里再昏暗可怖,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段路。
她已走过了最难走的,到现在,已没有什么能拦得住她。
出了天牢,她终于站定,道:“你想做的事,朕成全你。现在,你可以出来了罢?”
话音未落,季风便自天牢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在她身后站定。
他脸上挂着宠溺的笑,道:“当真没什么能瞒得住陛下。”
弄玉吸了吸鼻子,也不回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季风勾了勾唇,苦涩的笑意不达眼底,道:“就这一两日。等安顿好了,就走。”
“朕会为季氏一族平反,为你的族人重修陵寝……”
“多谢陛下。不过,季氏一族的根在陇西,我会把他们带到边境去安葬,就不劳陛下费心了。”季风说着,眼眶有些透红。
弄玉笑笑,道:“也好。以后年年祭拜,也不必回京。”
季风没说话,只走到她面前,他伸出手来,捧着她的脸,道:“从前我也执着于报仇,可真的报过了,便觉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陛下心愿得偿,也该放下一切,好好生活。”
弄玉别过脸去,道:“朕会的。”
“我会替陛下守着这疆土,也请陛下,好好守着天下苍生。”
他说完,极郑重地跪了下去。
弄玉的神情有些飘忽,许久,她才收回目光,道:“今日一别,各自安好。但愿此生,还有相见之日。”
言罢,不等他回答,她便拂袖离开了。
她要一直一直向前走,哪怕面色哀戚,也不能停下。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如今如愿以偿,她不悔。
*
五年后,合光宫。
弄玉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崔恬和遣兰,道:“皇祖母,您就成全了他们罢。”
崔太后叹了口气,道:“明亦虽不是族长,却也出身清河崔氏,如今官至尚书令,也算是前途无量。遣兰虽是御前女官,可到底出身差了些,做侧室也就罢了,如何做得了正室呢?”
崔恬诚恳道:“太皇太后,臣此生本不愿娶妻,若您成全,臣便有妻子遣兰,若是您只肯让她做侧室,那么臣这一生,便绝无妻子。”
崔太后急道:“明亦,你这又是何必?”
崔恬跪下身来,道:“还请太皇太后成全。”
崔太后望着他,道:“你心中若把哀家当长辈,便仔细想想哀家的话。如今崔氏族长年岁已高,哀家有意让你继任族长,哪个世家的族长夫人不是出身高贵?纵使遣兰再好,却如何当得族长之妻?”
遣兰咬着唇,看向崔恬,道:“太皇太后所言甚是,奴婢实在当不起……”
“遣兰!”崔恬打断了她,他突然握住她发抖的手,因着他常年握笔,掌心微有薄茧,可此刻却烫得惊人,道:“你虽长在宫中,却性子洒脱直率,这些年来,若不是你,我早已熬不住……若此生不能娶你为妻,我誓永不娶妻,也断不会委屈了你。”
弄玉握着茶盏的手指骤然收紧,道:“还请皇祖母成全他们。”
“玉儿,可是……”
“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看见,即便遣兰不是出身世家,可凭着自己的本事做上女官,也一样可以得人尊重,她为自己挣得的身份,不亚于那些出身高贵的女子。”弄玉看向崔太后,道:“若连皇祖母和朕都看不起这些努力为自己挣命的女子,天下人怎会看得起她们?那些有才能的女子又怎会生出参加恩科,入朝为官之心?”
崔太后还在犹豫,若云却笑着走上前来,道:“太皇太后,旁的道理奴婢不知道,可陛下即位这些年,天下女子的地位提高了不少,女子们都为着此事高兴呢。世人不仅记着陛下的圣明,更记着太皇太后的恩典,若是崔氏肯为天下先,想必天下有志气的女子都会感谢您的恩德的。”
弄玉道:“若云姑姑说得是,正是这个道理。”
崔太后笑笑,道:“你们呐,惯会哄哀家。也罢,此事哀家可以应了,可是玉儿,你也得应哀家一件事。”
弄玉笑着看向遣兰,道:“皇祖母但说无妨,朕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