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听着,不觉微微朝着弄玉看去,神色有些复杂。
弄玉迎着他的目光,气定神闲地举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一瞬间,那目光便带了冷淡的凉薄。
谢贵妃倒没什么,只是唇边的笑意更浓。
陈持盈却气白了脸,她紧抿着唇,死死瞪着弄玉。
陛下见季风跟在弄玉身后站好,不觉眯了眯眼,道:“你是……”
季风上前一步,行礼道:“奴才季风。”
陛下没说话,只仔细端详着他,像是不信昨日还骄傲无双的季小将军今日便能卑躬屈膝到如此地步,半晌,他才收回了目光,声音却沉得骇人,道:“你当真甘愿为奴?”
周遭瞬间冷了下来,如坠冰窖。
众人都不觉看向季风,唯有弄玉像是没听到似的,依旧喝着她手中的茶。
季风微微抬眸,看向面前的弄玉,缓缓开口,道:“奴才不愿为奴,可奴才愿意侍奉安平殿下。”
弄玉一口茶险些呛到喉咙里,她将茶盏放下来,浅浅一笑,道:“父皇放心,季风既然入了云光殿,儿臣定会好好调教他的。”
陛下点点头,正要开口,便听得谢贵妃道:“安平真是有本事,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季风听命于她。”
她说着,轻掩了唇,幽幽道:“臣妾还听闻,当日安平大闹蚕室,强行带走了季风,也不知他们二人有何渊源?”
弄玉轻笑道:“谢娘娘还真是耳聪目明,这宫里的事,没有一样瞒得住娘娘。”
谢贵妃抿了抿唇,道:“臣妾不过是恰巧听说罢了。”
“是么?”弄玉直视着她的眼睛。
“自然。”谢贵妃说着,不动声色地忖度着陛下的神色,见他没有深究,才略略安下心来。
陛下的脸色有些阴沉,强压着道:“安平,怎么回事?”
萧真真听着,一颗心也悬了起来。
季氏一族谋逆是大事,若弄玉当真与季氏扯上关系,只怕就算太后回宫,也救不了她。
“无他。”弄玉笑笑,道:“不过是儿臣恰巧看到季风入宫,瞧他生得好看,便见色起异罢了。”
大楚民风开放,又沿袭前朝,崇尚男色,贵族更是行为放浪,男子多养姬妾、娈童,女子多养面首。弄玉贵为公主,如今虽养在深闺,不知人事,可说出这种话来,也算不上多么离经叛道。
众人听她如此说,都不觉看向季风。
季风没想到她会如此说,只觉心头梗得厉害,脸上也不觉添了一抹阴郁之色。
陈持盈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诧,早听闻陇西季氏的少将军龙章凤姿,于战场之上鲜衣怒马,斩百人于马下,是何等的英雄,如今一见,才知传言非虚。
他虽着了最低等宦官的衣裳,又刚受此大难,却依旧腰背挺拔。他面色有些苍白,颌角如同刀削,剑眉斜飞入鬓,这份清瘦又似这青松立于雪霜,并不温厚,反而显得气度逼人,衬得那藏青色袍衫如同紫色朝服般耀眼。
陈持盈不觉面色有些发烫,可只一瞬,心底又冷了下来。
他再如何,到底已不是男人了。
弄玉倒不知她如何想,只道:“若是父皇不喜欢他留在云光殿中,儿臣将他逐出去也就是了。”
第6章 及笄之礼(二) 若是有一日,是皇姐挡……
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落在季风耳朵里,他的神色不觉黯了几分。
他这才惊觉,不过几日,他已将弄玉当作了他在这宫中惟一能够信任的人。
而她,注定当不得他的信任。
季风,你当真可笑,竟会相信这狗皇帝的女儿!
他垂了眸,眼底一寸寸地冷下去,直到变得冷执淡漠,才终于归于墨色,像是漫长无垠的夜色。
半晌,陛下开口道:“不过是个奴才,你留着便是了。”
弄玉笑笑,道:“是。”
陛下这才看向殿中众人,道:“再过几日便是宣德的及笄礼,宫中长久没办过什么喜事了,也该好好热闹热闹。”
谢贵妃含笑看了陈持盈一眼,道:“持盈,陛下如此疼你,是你的福气。”
陈持盈的眼眸若有若无瞥过弄玉的脸,道:“多谢父皇。”
若在平日里,弄玉早已泪眼朦胧了,待她激她几句,她便会哭闹着说些父皇不该偏心之类的话,惹得父皇震怒。
可今日……她倒沉得住气。
陈持盈正想着,便听得陈顼不甘道:“去岁四皇姐及笄之时,也未曾如何操办,五皇姐的及笄之礼若是太过繁复,只怕不妥。”
萧皇后赶忙道:“霸先!此一时彼一时,去岁北边战事正紧,而今天下太平,自是不同的。”
陈顼道:“北边还在议和,儿臣倒不知如何算得上太平。”
“住口!”陛下恨道:“口无遮拦,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皇后,你就是这么教儿子的?”
萧皇后忙站起身来,将陈顼护在身后,道:“陛下,臣妾……”
谢贵妃道:“姐姐身子惯常不好,一时间精力不济,疏忽了对六皇子的教导也是有的,更何况六皇子还小,不懂什么,往后再悉心教导着也就是了,陛下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她说着,朝着坐在一边的三皇子陈舜使了个眼色,道:“睿和,你读书好,以后还须多帮帮六皇子才是。”
三皇子陈舜,字睿和。他是谢贵妃的儿子,也是她惟一活到成年的儿子,陛下本就宠爱谢贵妃,再加上陈舜生得俊美,人又聪慧,像极了年轻时的陛下,便对他也另眼相待些,而谢贵妃自然也就对他寄予厚望。
陈舜道:“是。”
陈持盈怯生生道:“父皇,话虽如此,可若是姐姐心中不愿,儿臣倒宁愿不办这个及笄礼。”
萧皇后听着不觉心疼,道:“你这孩子……安平是做姐姐的,若有你这般气度,便不会不愿。”
陛下闻言,便看向弄玉,道:“安平,你怎么看?”
弄玉神色未变,她原下定决心重活一世再不管皇后和陈顼,可到底看不惯谢贵妃母子如此嚣张,便道:“去岁儿臣及笄礼虽未大办,可父皇待儿臣的心,儿臣却是明白的。儿臣是嫡公主,自该为国分忧,宣德妹妹是庶出,自然不必承受这些,只须享受这天下万民的供养便是。”
她言罢,笑着看向陈顼,道:“霸先,你可懂得?”
她问陈顼而不问陈舜,便是因为陈顼与她一般,都是皇后所生了。大楚虽不大讲究嫡庶之分,可到底还是嫡庶有别。
陈顼郑重点点头,道:“皇姐如此说,我便知道父皇用心良苦。”
陛下看向弄玉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之意,道:“几日不见,安平懂事多了。”
陈持盈脸上一阵青白,这一次,便连谢贵妃和陈舜都变了脸色。
萧皇后见陛下面色和缓了些,这才松了一口气,赔笑道:“霸先,以后万不可再惹你父皇生气了。”
陛下冷冷看了她一眼,道:“既然不懂,就少说些,没得教坏孩子。”
萧皇后有些仓惶地低下头来,道:“是。”
*
陛下又向谢贵妃交待了几句及笄礼之事,便命众人散了。
如今皇后虽在名义上是后宫之主,可因着皇后性子孱弱,这协理六宫之权便到了谢贵妃手中,如今,连办及笄礼这样的小事,都落到了她手中。只怕过不了多久,世人便只知谢贵妃,而不知萧皇后了。
弄玉冷冷瞧着殿门被缓缓阖上,方才收回了目光。
上一世,她费尽心力帮着萧皇后抢夺主理六宫之权,因着算计太甚的名声,被世人嫌恶,连议亲之时,裴玄也说她“齐大非偶”,避之不及。而萧皇后却从未真正将她看作是自己的女儿,反而一次次地利用她。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为了萧皇后做任何事。
正想着,便见谢贵妃和陈持盈母女二人走了过来,陈舜跟在她们身后,面色有些阴沉。
萧真真下意识地护在弄玉身前,行礼道:“贵妃娘娘。”
弄玉望着萧真真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了重活一次的好处。
她浅浅一笑,顺势将萧真真扶起来,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前,道:“贵妃娘娘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谢贵妃勾了勾唇,伸手去理弄玉的衣襟,却被弄玉险险避了开来,她的手也就僵在了原地,只一瞬,她又笑着收回了手指,道:“安平这病病得倒是时候。”
弄玉挑了挑眉,道:“娘娘这是何意?”
谢贵妃道:“病了一场,安平也伶牙俐齿了许多,所以本宫说,你这病恰逢其时。”
弄玉瞥向陈持盈,道:“若依着娘娘如此说,我倒该谢谢持盈妹妹了。”
陈持盈面上一红,道:“谢我作甚么?”
弄玉道:“若不是妹妹,我也不会跌落莲花池,对不对?”
“你休要血口喷人!”陈持盈惊道。
弄玉笑笑,不置可否道:“真也好,假也罢,你心里都明白。你只须记得,你欠我这一次,我这个人心眼小,势必要让你还回来。”
陈持盈听着,只觉全身发毛,从前若是弄玉说这种话,她大抵也不会信,可现在,她看着弄玉的眼睛,却无比相信她一定会说到做到。
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还好陈舜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厉声道:“安平!你太过分了!”
谢贵妃拦住了他,道:“急什么?好戏还在后头呢。”
谢贵妃说着,又看向弄玉,道:“说什么去岁战事吃紧,本宫瞧着也并未伤及我大楚根本,不为你办及笄礼,也只是因为陛下和皇后皆无此心罢了。一个不得宠的公主,在这宫中,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说着,嗤嗤笑着,便大步朝前走去。
陈持盈小心翼翼地看了弄玉一眼,也由着陈舜扶着,一道离开了。
萧真真急道:“玉儿,你别信她的话,她……”
弄玉笑着打断了她,道:“我不信,一个字都不信,好不好?”
萧真真迟疑道:“玉儿,你怎么了?”
弄玉释怀道:“姐姐,你相信吗?我只是做了一场梦,便一夜之间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得宠也好,不得宠也罢,都没什么,骨肉亲情,也不过如此。”
“玉儿……”
弄玉望着她,道:“我只要护着我想护的人就够了。”
远远地,见陈顼自殿中出来,弄玉便赶忙拉着萧真真一道离开了。
季风跟在她身后,突地,她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道:“你听见了么?去岁你祖父、父亲在北境杀敌,这京城还是歌舞升平呢。”
他的眼睛倏地闪过一抹冷意,再次去看她,她却已笑吟吟地离开了。
季风攥紧了拢在袖中的拳头,犹豫着又跟了上去。
弄玉回眸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回过头来,只是这一次,她唇色嫣红,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