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是今日才看出来吗?”潜睿望着漆黑的天幕,双眼亮得惊人,“话又说回来,年初的时候我压根想不到主子有朝一日会为一位女子动心。”
许久没等到修蜻的搭话,潜睿收起满腔付与谁人说的感叹,心道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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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林彦太过自信,还是真的没将与她当成一回事,林蕴霏畅通无阻地出了皇宫,打道回府。
尽管谢呈说明日会为她打理好一切,但这是她的登天路,林蕴霏永远希望掌控她命运的是她自己。
黎明前的夜总是尤其黑,越是靠近争斗的漩涡,越该谨慎为妙 。
乔装打扮了一番后,林蕴霏让侍卫坐着她平素的马车从正门走,她则选择从后门乘坐一架朴素的马车出行。
道上人很少,更夫持着铜锣打响二更。
略微刺耳的“咚”声与马蹄声交杂在一起,马车内缩在角落被汗巾塞着嘴的男子吓得瑟瑟发抖。
故意让两辆马车在皇城内绕了几圈,车夫拽紧辔头让马匹最终在赵府的后门停下。
今晨入宫之前,林蕴霏便让人给赵泽源送了封信,信上写明她将在今夜携礼拜访赵府。
让乔装成车夫的侍卫押着被蒙上脸的男子,林蕴霏踏进赵府,随领路的小厮来到正厅。
见到她,原本坐着的赵泽源递了个眼神给身边的陈知伊,两人一起站起来行礼:“臣与内子已恭候殿下多时。”
林蕴霏没什么感情地扫过这两位看似恭敬的长辈。
对方既先将她架在高位上,她自然该顺水人情地摆出公主派头:“仆射大人与夫人请起吧。”
第109章 “赵氏一族的兴亡如今就取决于你的一念之间。”
今夜她来此的目的是为了与赵泽源达成合作, 而非有求于对方,故而她用不着与赵家人套近乎。
赵泽源是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老狐狸,林蕴霏清楚她若屈尊纡贵、太有礼节, 只会让他逮着机会顺竿往上爬。
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让赵泽源眸中闪过几分惊讶,抬目看她时面上变得严肃。
意识到来者不善, 赵泽源偏首对陈知伊说:“夫人,我与殿下有正事要谈, 你且回房歇息吧。”
陈知伊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动唇想询问个所以然, 但赵泽源对着她摇了摇头, 眉眼间带着不由分说的压迫感。
她于是噤了声,在离开前频频回首看。
“殿下, 那我们坐下谈吧。”
赵泽源抬手请她上坐, 林蕴霏却就近坐下, 仿佛很好说话:“仆射大人过于客气了, 论辈分, 你是本宫的长辈。”
她这变化无常的性子让赵泽源心中愈发戒备。
早在林蕴霏拒绝陈知伊为她牵姻缘线时, 他便察觉到这位侄女不再是任他拿捏的软柿子。今时看来,他可能还是低估了她。
赵泽源在观察林蕴霏,林蕴霏也在审视他。
六皇子被废后的短短几日,这位在朝中叱吒多年的仆射大人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好几岁。
大风吹走铅尘浮华,脱去身份与权势,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不值得岁月赐予优待。
林蕴霏忽而觉得自己没必要同他拐弯抹角。
她抬手示意跟来的侍卫将套在男子头上的麻袋取下来:“赵大人不好奇本宫给你带来的大礼吗?”
男子见到赵泽源后双眼射出精光,甚至不顾嘴里还塞着东西, 含糊不清地唤:“家主,救命啊——”
侍卫见状在他眼前比了个拳头以示威胁。
男子看了眼面色沉沉没什么反应的赵泽源, 颇为识相地不出声了。
“仆射大人可还记得他是谁,”林蕴霏好心提醒他道,“八月十三日晚,此人受您的命令,在江府附近试图截杀户部员外郎江瑾淞。”
“无故刺杀六品官员,按大昭律法可是要判……”她顿了顿,说,“仆射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后果吧。”
“殿下这是何意?”赵泽源拧起眉头,道,“且不说江瑾淞安然无恙,单论殿下与赵家之间的关系,殿下难不成要将亲舅舅往绝处逼吗?”
林蕴霏勾了勾唇:“哎,仆射大人言重了,我可没有说过这般无情的话。”
“今日我带着此人探访赵府,就是想用他跟仆射大人做一个交易,哦,不对,是一个合作。”
“什么合作?”赵泽源很不喜这种为鱼肉的感觉,半眯起眼。
“既然要谈合作,那么得等人齐了才行。”
“藏于屏风后面的那位公子,还不肯现身吗?”林蕴霏不期然从赵泽源身上转开目光,直直地望向角落那盏无风自动的烛火。
短暂的沉寂之后,身着鸦青锦衫的赵越楼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直至站定在二人跟前,他脸上还挂着明显的惊讶:“殿下是如何发现我的?”
“适才陈夫人退却前眼神往屏风后瞧了好几眼,我便觉得有些古怪,”林蕴霏坦然地任他打量,“不想随口一试,屋里竟真变出了个活人。”
听见败露的原因,赵越楼不禁感到些许赧然。
赵泽源深深地看着她,神色复杂:“事到如今,殿下可以讲明来意了吗?”
“当然,我也不欲浪费两位的时间。今夜陛下遽然醒来,唯独传唤了林彦到榻前,交予他监国之权。”
林蕴霏说一句,二人的脸色就变差一分,可见宫里的消息尚未传至赵府。
“不仅如此,他还以保护陛下之名命令禁军将整个皇宫围成铁桶,”林蕴霏道,“林彦居心叵测,假使让他掌权,两位不妨猜猜赵家能有喘息的余地吗?”
不用她讲,赵泽源亦能预料林彦得势后定会回头狠狠报复赵家。
但他目前已经失去了可以扶持的皇子,这些年此起彼伏的党争和操持一大家族更是渐次消磨了他的心力。
赵泽源颓然道:“他是陛下钦定的监国,赵家如何能违背君意呢?”
林蕴霏扬高语调:“倘若我说,他拿出的是假圣旨呢?”
赵泽源浑浊的眼珠子登时微瞪,沉声问:“殿下有几成把握?”
“至少七成,”林蕴霏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说,“除此之外,我这儿还有不少他的把柄,都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赵越楼思忖了片刻,说出心中疑问:“如今陛下昏迷不醒,林彦身后不仅有数千禁军,还有支持他的一众朝臣。纵使殿下能拿出证据,也难以逆转时局。”
“再者说,即便费力推倒了林彦,赵家也没有可以扶持的皇子了。”
赵泽源听罢不语,林蕴霏知晓他与赵越楼有着一样的顾忌。
“禁军之所以听他指令,无非是因为那道圣旨,我若揭露圣旨为假,他们焉愿意继续同林彦一起行谋反之事?”林蕴霏早就想到了这茬,“仆射大人不是同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交好吗?”
“你的意思是让我动用五城兵马司?”赵泽源不太赞成道,“五城兵马司作为京中衙门,如何能够进宫?何况五城兵马司如果与禁军厮杀起来,那便少不了腥风血雨。”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事,五城兵马司此举是为清君侧、护帝王,有何不可?”
林蕴霏的语气里透出一股叫人难以忽视的杀伐决断:“皇宫里流的血难道还少吗?仆射大人偕同赵家能有今日的成就,难不成没有踩碎过白骨吗?”
“还是说仆射大人在太平年岁里享多了清福,再没有当初的锋芒与血性?”
她的话如同千万根针扎在赵泽源的脊梁骨上,但赵泽源终究不是二十岁初出茅庐的士子。
他压抑着被小辈挑衅的怒火,说:“殿下,你的激将法于我无用。我的抉择便是赵家的抉择,我绝不能让赵氏一族为我的冲动负责。”
“仆射大人不敢冒险其实是因为赵家推不出储君吧?”林蕴霏一语中的,“要我说,舅舅一开始就不该舍近求远,放着我这位亲侄女不用,而去选择那懦弱无才的林怀祺。”
她将话说到了这份上,在场的两位聪明人哪里会不明白她的志向。
“你……”赵泽源看着神色坦然的她,一时说不出话,“你竟有这般出格胆大的想法!”
“出格吗?我不觉得,”林蕴霏不欲与他做过多的争辩,她玩味地启唇,“仆射大人如今已瞧见了我的野心与本事,你且好好考虑吧,是要赵家亡,还是将赌注放在我的身上赢得一线生机?”
“赵氏一族的兴亡如今就取决于你的一念之间。”语罢,她像是一位局外人,好整以暇地等待二人的答案。
深邃的沉默放大了赵泽源父子心中的焦灼。
不过片刻的工夫,林蕴霏便瞧见两人出了一脑门的汗。
“父亲,”赵越楼率先打破死寂,朝着赵泽源深深行礼,“我们按殿下说的做吧。”
男人的眉宇间几乎镌刻出一道难愈的深褶,叹道:“越楼,你知晓自己在说什么吗?”
赵越楼当然清楚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他昂首看向男人:“可如今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赵泽源叹出一口绵长深重的气,转头对林蕴霏说:“殿下,假使我愿意配合你,你能许给赵家什么好处?”
真是老奸巨猾啊,在此等关头也不忘捞取利益。
林蕴霏看着他没说话,用行动告诉对方免谈。
“也罢,是我多嘴,”赵泽源悻悻地摸了下鼻子,再开口时郑重其事,“我愿与殿下合作。”
林蕴霏满意地牵起唇角。
*
这一夜,皇城内有太多人彻夜未眠。
子时猝然降起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敲打在窗棂上,嘈杂惊人。
寅时末,被圣旨传唤进宫的朝臣们也三三两两地往攀登大殿前的汉白玉阶梯。
殿外围着众多禁军,冷雨往脸上拍过来时,他们的眸子丝毫不眨。
殿内林彦立在平素的位置,注视着几步之遥的御座,神情颇有几分胜券在握的自得。
中书舍人陶悭与贾得全分立金阶两旁,陶悭双手拿捧着明黄色的圣旨。
赵泽源捏着手中的玉笏,眸子如含寒星。
同列但处于末尾的江瑾淞听着周围人的窃语,声色不动。
所有人都知晓,这将是个非凡的早朝。
卯时钟响五下,雄浑的钟声被轰轰大雨声掩盖了些许,多了些沉闷。
御座之上仍旧空缺,这是文惠帝抱恙的第五日。
陶悭见状打开手中圣旨,朗声宣布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今龙体欠佳,然天下之务,所系甚重,不敢懈怠。三皇子林彦仁德嘉敏,文武双全,特命其监国,其余贤臣忠将,为其辅赞。万望广纳群智,切忌偏听偏信。钦此。”
诵毕,他看向林彦:“三皇子,还请接旨吧。”
虽说夜里消息就传到了众人耳朵里,但真正听见又是另外一码事。
霎时间,各怀心思的群臣齐齐将目光落至林彦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