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嗅觉认定范围,林蕴霏当机立断,咬牙从衣袖上用力扯下一截布料。
她将几抔交杂的泥土与香粉一起拢进布里,再将此处尽量恢复原样。
用虎口掐住束口,林蕴霏提着这袋粉,快步回到椿华宫。
*
翌日,清晏殿那儿传来消息,文惠帝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林蕴霏于是前往清晏殿,一为探看文惠帝的情况,二为检查殿内的熏香。
候在殿外的贾得全见到她来,将脸上的愁绪收敛了些许。
“殿内还有谁在吗?”林蕴霏首先问道。
贾得全摇了摇头,在前面替她推门:“早些时候,皇后娘娘与柳院使来过。”
“柳院使可有说父皇为何迟迟不醒?”林蕴霏提步入内。
“柳院使猜测陛下应是气血郁结,体内经络不通,才无法清醒,”贾得全一字不漏地转述,“他为陛下刺络放血,又拟了副疏通的药方,说且服用三日看看。”
事到如今,众人也只能听从医者的安排。
转过屏风,林蕴霏看见文惠帝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
男人即便昏迷着,眉宇却不得舒展,好似操心良多。
目睹这一幕的林蕴霏心里说不上是何感受,前世她与文惠帝的最后一面亦是类似的场景。
她不由得走近床榻,端详起这位两世都对她做出伤害的男人。
假使林蕴霏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前世的他本不该英年早逝。
他对无法带给自己利益的女儿嗤之以鼻,不予怜惜地将其丢弃,结果反被自己信任器重的儿子送上了黄泉路。
对么可笑的一生呐,可笑到林蕴霏都顾不上记恨他。
林蕴霏眸底闪烁着嘲讽的寒芒,也不知道这一世的文惠帝在知晓真相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余光瞥到床榻边桌上放的一碗药,林蕴霏问道:“这药是要给父皇服用的吗?”
贾得全回说:“正是。这是柳院使才吩咐太医署煎出来的,先殿下一步送来。”
“当时药还有些烫,所以暂且搁在一旁晾晾。”
林蕴霏伸手去拿起药碗,用手试了下温度,又用银汤匙搅了搅,道:“如今差不多变温了,我来给父皇喂药吧。”
立于一旁的贾得全自是没意见,见她体贴备至地将淌出文惠帝嘴角的药汁擦拭干净,感叹道:“陛下假使看见这副场面,心中不知该有多欣慰。”
林蕴霏没说什么,心里想的是今日此举也算是弥补了前世最后那段时光她没在对方榻前尽孝的遗憾。
待到她查出文惠帝昏倒的真相,她与他之间的父女缘分便到了尽头。
给昏迷之人喂药不是件易事,往往喂进去的比吐出来的少,林蕴霏费了许久才将半碗药喂完。
期间她分出一些心思注意殿内的几个香炉,嗅出来其中的熏香并非纯粹的龙涎香。
放回药碗,林蕴霏状似不经意地说:“这殿内的香闻起来蛮别致。”
“这是淑妃娘娘专门为陛下调的香,”贾得全道,“说是不仅能够安神助眠,还可以滋养脾胃。”
“陛下用过后发现效果确实奇佳,后来就一直用此香。”
“殿下若是喜欢的话,奴才去为你取一盒。”贾得全道。
这话无疑是撞在了她的心坎上,林蕴霏无有拒绝,假意询问:“我若拿走了,父皇这儿可还够用?”
“殿下不必担心,淑妃娘娘为陛下准备了许多。哪怕真用完了,赶明儿再劳烦娘娘去制便是。”
贾得全话说得周全,让林蕴霏再自然不过地顺坡下驴:“我确乎喜欢的紧,那便劳烦公公。”
在贾得全转身之前,林蕴霏忽而叫住了他:“等等,公公,改日我见到淑妃娘娘时亲自央她为我调香吧。”
第104章 她其实就是放不下谢呈。
林蕴霏之所以临时改了主意, 是因为她想到一件被她忽略的事。
前世林彦登基后,赐了一杯毒酒给彭胜祥,就此了却这位知晓许多文惠帝秘辛的宫中老人的性命;右大监贾得全则被其擢升为左大监。
由此可见, 贾得全说不准也是站队林彦的人。
如今这清宴殿内不知藏匿着多少虎视眈眈的人,她无法轻信谁。
“也行, ”贾得全对她的改弦易辙也不恼,“随殿下心意。”
“还请公公退去殿外站一会儿, 我有些悄悄话想要同父皇说。”林蕴霏心思百转,借口让对方离开。
男人称好:“哎, 奴才这便退却, 殿下有事尽管叫奴才。”
眼见得殿内仅剩下她一人,林蕴霏立即去三个香炉中取香。
今日不似昨夜, 林蕴霏是有备而来的。
用铜勺将未焚尽的盘香快速地移入小木盒内, 她复坐回文惠帝榻前, 嘴里假做念叨了几句, 走出殿外。
“公公, ”她面上演着哀愁, 对贾得全说,“我先走了,你仔细盯着父皇的情况。”
贾得全应声颔首,半躬着腰送她。
才抵达公主府,林蕴霏就叫来了府上的大夫,将东西呈给他看:“大夫, 你帮我瞧瞧这香。”
这大夫身份来历清明,医术亦不错, 更重要的是住在她府内,与宫廷权力之争无关, 是可信之人。
大夫先是嗅闻了她从清宴殿内带回的香,沉吟出其中几位香料;“这香是安神香,巧在将龙涎香、甘松香、白芷与人参调和在一起,有行气温养的效用。”
“照你的说法,这香对人仅有益处?”林蕴霏不禁发出质疑。
听出她话中不同寻常的暗示,大夫再次嗅闻,笃定地说:“此香没有问题。”
怎么会?难道她的猜测又出了岔子?林蕴霏道:“你瞧瞧这袋呢?”
顶着林蕴霏炯炯的目光,他拿起另一块研究,先用手指碾了碾,又将粉凑近鼻翼嗅闻良久。
这下大夫脸色渐次变得凝重,仿佛难以抉择:“这……殿下且容小的再看看。”
林蕴霏宽慰他说:“你不必心急,瞧好了再说。”
对方点了点头,经过一番仔细的甄别,缓缓启唇:“这香粉与适才的香粉大体相同,却被加了庆雾花与荾草,庆雾花整株皆带毒,长期嗅闻庆雾花粉甚至也会影响人的康健。而庆雾花与荾草两者相恶,毒性愈发强烈。”
听见“毒”字,林蕴霏心下一颤。
好半晌才寻回思绪,她一字一顿地追问:“除此之外,这两种香是完全一样的吗?”
“是的。”大夫瞧见她的冷脸,将原本打算问她从何得到此香的话咽了回去。
“殿下,老夫有几句话不得不提,这庆雾花产自千叶国,是极为稀缺之物。它虽有快速镇静止疼的奇效,但需要经过重重醋炮制才能弱化毒性,因此只在宫廷内的太医署得见。”
“老夫从医数十年,除了在药典上见过庆雾花,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实物,是以也拿不准……”大夫的声音越来越低,可见迟疑。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吓着了人,林蕴霏垂眸遮挡其中冷锋:“好,我心中有数了。你下去歇息吧,切记不要将今日见闻对外声张。”
大夫道省得,随楹玉离开去领赏钱。
屋内恢复阒静,林蕴霏单手抵着额头,思忖起此事现有的线索。
所以说,淑妃就是调制了掺杂毒物的香,并且有很大可能已用在文惠帝身上,致使他毒发昏倒。
大约是事成之后淑妃为避风头,于是换回无毒的香。
一位宫外的大夫尚能查出此香不对劲,宫中的那群太医为何遮遮掩掩,无有一人道出实情。
答案只有一个,以柳院使为首的太医署,恐皆已被林彦收买或是胁迫。
事情虽说有了眉目,可一来她得到物证的手段并不磊落,二来太医署无法配合她的说辞,林蕴霏依然走入山穷水尽之处。
还有其他的突破口吗?林蕴霏迫使自己沉下心来。
宫内掌管香药的地方拢共有三处,一处是负责调香与分发的内务府,一处是储存中药原材的太医署药库,另一处是逐渐与内务府分责的尚食局,其下有女官司药。
而香药与中药材又是由外朝的户部每年负责采买的。
追本溯源,像庆雾花这样具有毒性的药材,除了太医有权使用,旁人一般是无法得到的。
淑妃是如何拿到庆雾花的,不外乎两种可能。
一是太医署内的人偷偷交予她的;二是原材从皇宫外流进,譬如说由能够在宫内外行走的林彦带入 ,但大昭素来对有毒的药材管控严格,民间明令禁止流通毒药,那么林彦只有可能是暗度陈仓。
太医署这边尚且无法排查,她能切入的只有江瑾淞所在的户部。
“殿下,”办事归来的楹玉轻叩门,“奴婢进来了。”
“进来吧,我正好有事情要交代你。”一念及此,林蕴霏来到桌案坐下,提笔在纸上写明意图。
将折好的信笺递给楹玉,林蕴霏道:“找人将这信送去江府,今日休沐,务必把信送到江大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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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文惠帝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被迫在府中空等的朝臣们终于坐不住了。
尽管宫中有意将消息封锁,但抵不过人言随秋风兴起,众人纷纷猜测文惠帝此次怕是捱不过去了。
三省六部,大小官吏,三教九流,渔樵耕读,大昭的角角落落都不会因为帝王昏倒而停止周转。
众人需要出入作息,自然就会产生事务。事务日新月异,纷至沓来,堆积在案台上 ,容不得耽搁太久。
国君因病不得上朝,按说该由储君代掌君权以监国,然而文惠帝未有立下太子,只得另论。
大昭未设宰相一职,六部的尚书分掌宰相之权,均为帝王之下的第一人。在没有储君的情况下,便该由他们统领百官处理事务。
特殊时期只能特殊处理,六位尚书齐齐穿戴整齐,在百尺街的六部衙门碰面,决议依照轻重缓急共理朝务,使得朝廷维系正常运作,直至文惠帝醒来。
除了被打入冷宫的六皇子,其余皇子均进宫伴君左右,三皇子林彦的禁闭亦被解除。
林蕴霏入宫径直去清宴殿,好巧不巧遇上才从其中出来的林彦。
“嘉和。”对方较之半月前清瘦了不少,周身的阴郁则加重了不少。
听着他唇齿间倾轧出自己的称号,林蕴霏有些犯恶心,但她面上并不会露怯。
事实上这几日林蕴霏越是接近真相,就越清楚林彦迟早会被报应倾覆,她无需畏惧对方:“数日不见,皇兄风采依旧。”
林彦好似无有听出她夸奖中暗藏的讥讽,顺着她的话道:“皇妹谬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