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眼尾滑落至脸颊,又流向唇角,林蕴霏就此尝到了咸涩似眼泪的味道。
紧接着,更多的雨水降下来,落在她的眉弓,后颈与手心。
心脏豁然挣脱了冰霜的禁锢,取而代之以一阵被惊喜席卷的狂跳。
林蕴霏急忙抬眼去看谢呈,这次她笃定,对方亦遥遥地将眸光定在自己身上。
周遭的吵闹皆被隔绝,她对着他咧嘴扯出笑意,浑然忘记他们相隔数丈,谢呈其实看不清她的神情。
“晴日降雨,实为奇观,”徐直振臂朗声道,“天佑我云州!”
众人乃至于林蕴霏皆不由得看向他,男人眼含热泪,对着城墙跪拜下去:“多谢国师为云州请雨,多谢上苍怜惜,庇护云州度过难关。”
百姓们学着他跪下来,声势恰如排山倒海:“多谢国师为云州请雨,多谢上苍怜惜,庇护云州度过难关。”
此方天地间,晴雨同在。
谢呈背后是寥天,身前是数万虔诚膜拜的百姓,又何尝不算降世天神。
林蕴霏瞧着眼前此景,忽然想起去看布局人林彦的反应。
果不其然,对方的神色沉沉,脸色极为难看。
察觉到她的凝视,林彦来不及换上适宜的神情,眉目间是下意识流露而出的懊恼。
林蕴霏望着他,朝他弯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雨越下越大,了事的谢呈从城墙上走下来。
百姓们自发地伏地拜送他,谢呈将就近的几人扶起:“诸位,且都起来吧。”
人群一路尾随着他回到州署,俨然将其当作了活神仙。
直至大门落锁,徐直脸上还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色,他转过身来道:“几位贵人甫一来到云州,便有双喜临门。今夜我欲在西侧膳厅设宴招待三位,亦算是迟来的接风宴。”
“不过,州署如今拿不出什么山珍海味,仅有些山肴野蔌,万望三位莫要嫌弃。”
“好啊,”林蕴霏最先答应下来,“州署上下因旱灾一事提心吊胆了许久,也该叫众人跟着轻松半日。”
“我亦没异议。”谢呈道。
未有表态的仅剩下林彦一人。
他低着头走在最末,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三皇兄。”林蕴霏拔高了点声音唤他,眼尾促狭地翘起。
“啊,”林彦遽然回过神,发现众人皆盯着他,“对不住,适才我在想事情。”
林蕴霏继续好心地接腔:“一会儿徐太守欲设晚宴庆贺今日降雨之喜,三皇兄可愿赏脸前来?”
林彦闻言对徐直打了个揖:“此事我本不该推脱扫了诸位的兴致,但我忽然想起一计攻打匪寨的对策,想去寻宣统领商榷是否可行……”
徐直摆了摆手,曼言道:“殿下此举是为云州尽力,臣感激还来不及呢。”
“不若臣将宴席改为明日,明日殿下是否有闲暇时刻?”
“千万别,”林彦拒绝得很快,“三位尽兴便好。”
听他如此坚持,徐直便也作罢。
眼瞧林彦在人前几乎维持不住惺惺假面,最终落荒而逃,林蕴霏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快感。
这种喜悦一直延续至她与徐直作别以后,被谢呈出声调侃道:“殿下,你的嘴角快要提至耳边了。”
林蕴霏转过头来,目光眄睐,端的是形容秾艳:“怎么,国师竟不准我笑吗?”
她转念意识到对方走在后头,哪里能瞧见她的表情:“你诈我。”
“调风弄月的事,”谢呈坦然以应,“怎么就用上了‘诈’字呢?”
他浅笑着来勾林蕴霏的手,似是无意之间挠过她的掌心:“殿下走得太快了,谢某险些要跟不上。”
林蕴霏看着他那风吹柳条一般的笑,别开热辣辣的脸,嘟囔道:“假仙君,真妖孽。”
第72章 “这里存在着大机缘,可以让殿下收服一方民心。”
或许真是上苍都被云州的情势打动, 连着下了两日的大雨,方又恢复晴日。
而林彦趁着天晴的好时机,亲自率领州兵前往却步山。
一行人寅时离开州署, 不到辰时便回来了。
出乎林蕴霏的意料,林彦不仅落败而归, 还负了轻伤。
林蕴霏自然不会错过看林彦笑话、顺道了解内情的机会,当即赶去他的寝处。
“三皇兄, ”还未踏进屋内,她便喊道, “你没事吧?”
谢呈与徐直已然在了, 而坐在榻边的林彦正让大夫替他的虎口上药。
见到她来,林彦抬起头说:“多谢嘉和关心, 我并无大碍。”
林蕴霏尚未细问, 林彦脸上便犹自浮现出愧怍之色:“我没能夺回粮食, 反惹得诸位担心, 实在是赧颜。”
徐直宽慰他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照你的说法, 臣与那山匪交手不下十次, 屡战屡败,岂不是都无颜面见云州百姓了。”
“是啊,三皇兄,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失误算不得什么,”林蕴霏顺势问, “不过,我瞧你这些时日与宣统领为此战绞尽脑汁, 应是制定了比较周全的良策兵法,为何还是没能敌过那群山匪?”
林彦叹了口气, 方才作答:“数日前我便派人去探查了却步山的地形,那里古木参天,极易迷路。他好不容易才试出一条通往匪寨的路,并在树上留下印记。
“不想今日登山时,我与军队发现那片林子里的树皆被划刻上类似的印记,如何也分辨不出原先的路径。我们因此在林中打转良久,接着遭到了山匪的伏击。”
“想来是他们在例行巡查时察觉到端倪,于是将计就计……也怪我自骄,低估了他们的本事。这群山匪胆大心细,果真不容小觑。”林彦越说越是懊悔,哪里还有当初放言清剿山匪的锐气。
“好在殿下撤退得还算及时,州兵之中未有被重伤者。”
话虽如此,徐直听罢亦不免感到忧愁:“听闻这几年他们一直在山上植林,使得匪寨越发隐蔽难寻。此番打草惊蛇后,再想攻上去更为不易。”
“看来强攻是行不通了,”林彦皱起眉头陷入沉思,而后对徐直说,“一会儿我便去寻宣统领重新商榷智取之策。”
见他即便受伤仍在惦记此事,徐直道:“殿下不必一人将压力全部扛下,实在不行,我可递信至隔壁雄州借些兵力。”
林彦道好,眸色却是漆黑如点墨。
*
在见过林彦后,林蕴霏与谢呈默契地在抄手游廊上停步。
“殿下,”谢呈轻唤她,“你可还记得来云州之前问了我什么话吗?”
林蕴霏当然记得:“你为何要让我跟来云州?怎么,如今你愿意同我坦诚相待了?”
“嗯,今时不同往日,谢呈答应过殿下,不敢有所欺瞒。”谢呈笑着颔首。
对于他的说辞,林蕴霏极为满意,抬手捏了捏耳根,表示她洗耳恭听。
“我之所以一定要殿下来云州,便是因为这里存在着大机缘,可以让殿下收服一方民心,”谢呈不疾不缓地解释,“事到如今,殿下已经主动做成了两桩善事,游说豪富捐赠粮食与日常布施。”
“但这些远远不够,尚不能令百姓对你感恩戴德。”
“我还能做什么?”林蕴霏端肃颜色询问。
谢呈望入她亮如黑曜的眸子,说:“眼下便有一个绝佳的契机,但殿下可能得亲身涉险。”
林蕴霏读懂了他的暗示:“你要我从却步山山匪手中夺回朝廷的赈灾粮?”
“正是。”谢呈眉目间是难得的郑重。
“我并非不想同林彦争这份巨大的功劳,”林蕴霏眨眼间心上掠过千般想头,“但我手无缚鸡之力,又无人驱使,怕是都无法寻到却步山的山麓……”
林蕴霏突然顿住,神情有些古怪。
她若真欲进入却步山,倒却有一个法子。
“殿下应也想到了,山不见我,我自见山,”谢呈点破关窍,“山匪们能发现林彦的人在树上的标记,便说明他们经常会在山林间巡视、搜刮,假使殿下扮作乘着香车的过路人,说不准就能碰上他们,甚至被带回匪寨。”
“我虽不惧以身为饵深入虎穴,但我进去后,又该如何周旋自保?”林蕴霏追问。
“我当然不会叫殿下只身前去,”谢呈否认得极快,道,“那样我如何也放不下心。”
谢呈藏掖了一部分心里话,其实他在想出这个危险与机遇并存的主意后,经历数次犹疑才决定对她和盘托出。
他太了解林蕴霏的脾性,她一旦知晓了行事的法子,便必然会迎难而上。
纵使他一向拱揖指挥,会竭尽全力将计划安排得周密。
然而人谋难敌天命,事关林蕴霏的安危,谢呈不敢心存侥幸。
林蕴霏因他这句突如其来的直白之语一愣,她耳根子软,当即又漫开一片潮红。
初涉情爱的人大抵都是这样,对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换来心荡神摇。
她假作正经,嗓音却不自觉放软:“那你的安排是什么?”
谢呈目光虚虚地描过她缀着东珠坠饰的耳垂,答说:“我手下有一人擅长易容,到时会替你遮蔽真容,由他扮作小姐,委屈殿下扮作婢女同行。”
“此外,我会派潜睿尾随其后混入匪寨,护你周全,同时也向我传递消息。”
“你们三人且尝试将蒙汗药下进他们的水井或是饮食,待他们皆昏倒后,我会去向徐太守要一队人马上山接应粮食。”
“那我又该如何向林彦隐瞒行踪?”林蕴霏跟着完善这个计划,自问自答道,“正好我的脚伤还未痊愈,我可以借这个由头闭门不出。再让侍女蓝儿假扮作我在屋内活动,你也配合着常来厢房探望。”
“林彦正为剿匪一事焦头烂额,无有过多闲心盯着我,这般做应当就已经能糊弄过去。”
谢呈赞同地点点头,忽而陷入一段沉默。
林蕴霏瞧着面前人蹙起的眉宇,刹那间涌起想为他抚平的冲动。
然后手指停留在空中、距离谢呈眉心一寸时,她环目一扫周遭,选择收回。
“事不宜迟,明日我便出发。”林蕴霏道。
“殿下趁夜走吧,我好来送你。”谢呈垂眼去看她蜷起的手指,语气似叹非叹。
林蕴霏也贪恋与他温存的韶光,轻声回“嗯”。
*
子时的州署侧门外,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离。
前一辆马车内坐着林蕴霏与谢呈,后一辆则坐着谢呈那个擅长易容的手下,名叫修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