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署内的小厮恰巧见到两人,正想问这是怎么了,谢呈先道:“殿下受伤了,劳烦你去请位大夫来看。”
事关林蕴霏,小厮如何会不知晓个中紧要,提溜着双腿转身离开。
“我的脚不过是扭到了,”林蕴霏看向谢呈,“一会儿先让大夫替你瞧瞧。”
“事有轻急缓重,我的手臂是皮外伤,而殿下的脚尚不知是否伤及筋骨,当然该让大夫先看你的情况。”谢呈驳回了她的话。
林蕴霏还想争辩两句,却见到对方稍显阴沉的侧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是在生气吗?为了她受伤而生气?林蕴霏有些不敢确定。
揣着这般心思,脚上的疼竟似都淡了。
一路无言至厢房,守在门外的蓝儿远远瞧见林蕴霏一瘸一拐,拎着碎步跑来迎接。
“殿下,”她从谢呈手中接过林蕴霏,担忧地问,“您这是怎么了?”
林蕴霏冲人笑了笑,只马虎说:“不小心扭到脚了。”
转头发现谢呈停步在廊庑外,林蕴霏一时间未有反应过来,愣怔地望入他的眼。
一旁的蓝儿打量着他俩,脑中隐约闪现了一点灵通,奈何此时大夫踏步而来,又将她的心绪弄散。
待谢呈朝她颔首作别后,林蕴霏方才回过味来,谢呈作为外男是不能进入她的寝处的。
不知从何时起,她便已经习惯了两人间堪称出格的私交。
随大夫进屋后,林蕴霏将红肿的脚给他看,大夫隔着帕子细细摸了她的骨头,道:“万幸殿下未有伤到骨头,只消敷上几日化瘀活血的药,便能消肿。”
“这几日殿下最好静养,切勿频繁走动。”
“好,”林蕴霏应下医嘱,又道,“国师手臂上的伤口崩开了,劳驾你稍后去瞧瞧。”
*
眼见得大夫离开,潜睿将那位被打晕藏在屏风后的男子揪了出来。
不用谢呈吩咐,潜睿便扯紧对方的头皮迫使人苏醒。
因着口中被塞入弯折的鞋,男子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咽,求救的声音怎么也传不出去。
他抬首眦目看着居高临下的谢呈,对方雪白的袍角晃荡在他的脸边。
那袍角同谢呈冰封的眼一般,没有丝毫的温度。
“主子,”潜睿抱拳请示道,“您欲如何处置他?”
男子闻言深感大事不妙,在地上挣扎起来,四肢抖动仿佛是只蠕动的虫。
这般无足轻重的蝼蚁,本是终其一生也入不了谢呈的眼的。
潜睿睥睨着他,心道,世上求生之路有千万条,怪就怪你放着生门不走,偏来触谢呈的逆鳞。
谢呈的目光缓缓落在男子抠地的手上,脑中想的却是林蕴霏手上的那道红痕。
太扎眼了,谢呈眸心暝色更重,启唇打破了屋内的阒静气氛。
“你用哪只手碰的她。”这话看似是个问句,谢呈的尾音却低平恍若陈述。
人之临危,神思便再清晰不过。男子即刻意识到他将要做什么,使劲摇起头。
然而男子不自觉地将左手往内缩了缩,被谢呈与潜睿看得一清二楚。
“潜睿。”应着谢呈的声,男子的眼前被溅上一片灼热的红。
疼痛好似浇不灭的烈火,烧得男子喉间失了声,抽搐着昏死过去。
在剑光乍现的那一刻,谢呈便后退了一步,才换过的白袍犹如新雪,不染半点脏污。
衣袍上无血,血腥味却盖不住,屋内变得令人作呕。
谢呈转身走向里间,在经过那滩暗红血迹时,顿足吩咐:“将这里收拾干净。”
第68章 换言之,她心悦谢呈。
林蕴霏最终还是没能纵容自己闲下来, 心中惦记着谢呈手上的伤。
在去的路上,她一直在为自己的这一行为寻找解释,却反将心绪缠成了千千结。
她缓缓地走在长廊上, 抬头去看随自己行进的明月,光华一点一点地追及她的裙裾。
明明距离谢呈的厢房只有几步之遥, 林蕴霏却立在芭蕉树下迟迟未动。
头顶有一芭蕉叶垂下,几乎落到了林蕴霏的手边。
这番犹豫间, 有人从另一端走来,迳直叩响了房门。
林蕴霏连忙借树与夜色隐匿形迹, 一面侧耳倾听那边的动静。
“国师。”阒静之中人声清晰入耳, 林蕴霏立时听出那是林彦的声音。
他怎么会来找谢呈?他又有什么目的?林蕴霏不禁攥紧了衣袖。
云州州署建造已久,因为无甚财力修缮, 外头看着尚且还够得上气派二字, 内里却随处可见破旧残损。
林蕴霏住的那间厢房亦是如此, 房门被打开时总伴有一阵嘎吱声。
“殿下, ”片刻之后谢呈走了出来, 道, “屋里潮闷,我们且在外面谈话吧。”
为何听谢呈的语气,他像是对林彦的到来毫不意外?
难道他们背着她仍有联系吗?林蕴霏心中翻滚起惊涛骇浪。
“便依国师的意思。”林彦对其提出的话很是顺从。
林蕴霏稍稍探出头去看,两人在院内石桌旁坐下了。
从她的这个角度望去,仅能见到他们的侧脸,且不甚分明。
“不知今日殿下来寻谢某所为何事?”因着右臂受伤, 谢呈已有几日未曾手持拂尘。
林彦似是轻笑了声,顾左右而言他:“想起上一次我与国师独处静谈, 还是在数月前。”
“后来我数次命人向国师送去招揽的信,国师却从未回复过。”
听到此处, 林蕴霏胸中聚起的闷气悄然散去:所以林彦今日是继续来拉拢谢呈的?
“谢呈起初便同殿下说过,”谢呈轻声道,“在下不欲卷入纷争。”
有一阵子,林彦直视着谢呈,却不说话。
再开口时,他突然转移了话头:“我听闻今日国师与嘉和竟是说服了城内豪富捐出千石的粮食。”
他这又是何意?林蕴霏在芭蕉叶后不得其解。
谢呈应道:“是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云州城危,他们又得以安生几日?这些豪富能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只消提点两句,便能明白该怎么选择。”
“国师分明知晓我的弦外之音,何必拿旁的话敷衍?”林彦的嗓音紧了紧。
原本平和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重起来,其间汹涌的暗流叫旁人如林蕴霏都感到心惊,而置于风暴中心的谢呈语气如常:“在下愚钝,并未听懂殿下所说的‘弦外之音’。”
“国师,今时今地仅有我们两人,你不妨将假面摘下,我们坦诚相谈,”林彦直截了当道,“我实在不懂国师为何在我与林怀祺之间选择了他?”
谢呈闻言睫梢微抬,仍是四平八稳地沉默着。
林彦不顾谢呈,迳直将话说下去:“原先我虽奇怪嘉和缘何动不动便往临丰塔跑,却也没有多想。”
“然而国师保护人的手段着实是天衣无缝,以至于我的探子连靠近临丰塔都难。说起来,国师恐怕想不到吧,正是因为你防备得太紧,反而让我察觉到了不对劲。”
“再之后,赵泽源一党突然就抓住我通过书铺帮助士子舞弊的把柄,我便彻底确定国师早已加入了林怀祺那派,”林彦的声音透露着股看透一切的自得,“想来国师与外界传递消息便是靠嘉和吧。”
他煞有介事地感叹:“国师这招确乎高明,毕竟谁又会注意到一位掌不了权的公主呢?”
听他说完这一大段话,林蕴霏总算从中梳理出了始末。
林彦看出了谢呈与她之间不同寻常的往来,但误将谢呈归入林怀祺的阵营。
也是,林怀祺是赵家选定的皇子,在外人看来,身上混有赵家血脉的林蕴霏自然是向着他的。
那边谢呈不再缄默,话却说得含糊:“随殿下猜测吧,谢某无言以对。”
“但以国师的七窍玲珑心,又焉能瞧不出我远比林怀祺适合那个位置?我左思右想,想到一件往事。彼时我去临丰塔求国师批命二公主和亲,以便我与西撒部落搭上关系,可国师在没答应我的情况下劝说父皇选择了我的皇妹。”
林彦不紧不慢地说着,言语间势必要探得谢呈原形:“我那时以为国师是欲擒故纵,但如今算是看明白了……国师分明是存了私心,不想让嘉和赴险。”
她怎么愈发听不懂林彦的话了?
林蕴霏瞪大了双眼,惊觉五内似乎被一双手紧紧捏住,连带着脑子亦变得混沌。
“国师啊国师,枉你在高塔内清修多年,怎地还是栽在了美人关上?”林彦兀地笑起来,眼神则紧盯谢呈,“你若肯弃暗投明,助我直上青云,到时我愿做主,将嘉和许配给你。”
“他们能许诺给你的,我亦能加倍呈上。”
在两人炽热的目光中,谢呈疏离地应答道:“三皇子殿下于风月一道上颇有造诣,不去编话本子真是可惜了。”
林彦对他的否定不以为然,逼问道:“所以国师愿意为我所用吗?现今我已知晓了你的软肋,日后真要交锋起来,国师不见得能讨到好处。”
“殿下如若没有旁的事,还请离开吧,谢某与你谈不到一处。”谢呈悠然起身。
“我明白国师的选择了,”林彦叹了口气,似是尤其扼腕,稍后吐出的话却暗藏狠意,“那便请国师拭目以待吧,这江山最终会落入谁手。”
谢呈立于原地,幽暗之中他的白衣似被墨色侵染,整个人竟变得有些阴沉。
不知是否为林蕴霏的错觉,谢呈遽然往她藏身的地方瞥了一眼,接着转身进屋。
那一瞬的停留过于短暂,叫林蕴霏如何也抓不住,定在芭蕉树后,不敢动也动不了。
耳畔徘徊着好几重声音,有林彦适才头头是道的分析,有楹玉曾经的论断,还有往日谢呈对她说过的字字句句。
林蕴霏直觉她的心快要不堪其扰,震得她一片胸膛都发麻。
所以谢呈究竟对她是什么心思呢?
可她为何要在意这个问题吗?所以她对谢呈又是什么心思呢?
林蕴霏就像受到了醍醐灌顶似的指引,当即扪心自问。
自前世起,她的眸光便不自觉地落在谢呈身上,即便他与她身处不同阵营,她却从未对他生出过憎恶之心。
那袭白衣与那双灰眸的确太特别了,叫人很难不为之侧目。
在前世的林蕴霏眼中,谢呈就像是游走在人世与天庭边缘的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