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时,林蕴霏发现谢呈还站在几步之外。
四处看了下,并没有其余能让谢呈等的人,她这才走过去,明知故问:“国师怎么还在这儿?”
“谢某还没恭喜殿下。”谢呈道。
不意外他能看出自己成功说服了邓筠,林蕴霏感到惊异的是他竟为了一句“恭喜”特意留下。
明明交往也有月余,林蕴霏还是经常摸不准谢呈行事的意图。
不过,至少在最近发生的几件事中,对方确实不遗余力地帮她办事,因此林蕴霏逐渐放下了些疑心,开始将他当作能够交付信任的盟友。
“多谢国师,”林蕴霏与他相隔一臂的距离,一起朝府门行去,“此事才算成了一半,国师不妨先将这句恭喜放放。”
她确也为邓筠的配合心中雀跃了一阵,但此事还要看明日文惠帝的反应。假使文惠帝一口否决,那么她的这些谋算便成了徒劳之功。
谢呈尾调微扬,似是带着笑意道:“乐而不浮2,有此品质,殿下定能成大事。”
“怪道国师如此受人追捧,便连夸人的话都比旁人讲得好听。”林蕴霏心情不错,有意揶揄。
谢呈心神微动,道:“在下是实话实说而已。”
他们走到府外上了各自的马车,楹玉嗫嚅地开口:“殿下,奴婢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蕴霏见她紧蹙着眉,神情很是严肃,以为是有什么大事,道:“你说。”
楹玉动了动唇却不出声,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尽管说出来,”林蕴霏保证道,“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奴婢瞧殿下最近与国师走得极近,像是在密谋一些事……”楹玉早就发现了端倪,但一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适才又听了一路他们间没头没尾的谈话,再次满头雾水的她忍不住道,“按规矩,奴婢本不该置喙殿下所为的。可此事事关殿下的声名,奴婢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说出来。”
“纵使国师是立于云端的人物,殿下与他毕竟是男女有别,若被旁人瞧见你们经常往来,难保不会惹来非议。”
顺利讲出开头后,之后的话便变得好开口多了。
楹玉灼灼地盯着她,鼓足一口气道:“殿下,您跟奴婢交个底,您对国师应当没有那种心思吧?”
“啊……”未有想到让楹玉欲言又止的会是这件事,更没有想到楹玉会问出如此古怪的问题,林蕴霏被震撼得脑子卡了半晌,才寻回理智,先决口否认道:“你放心,我与他之间清清……”
转念想到她与谢呈暗中达成的那些“你知我知天地知”的共识,林蕴霏说“清清白白”这词时不太笃定地顿了下,莫名心虚地换了种说法:“我对他没有你说的那种意思。”
“真的吗?”楹玉抓住那个微妙的停顿,追问道。
林蕴霏冲她眨巴眼眸,不再犹疑作出解释:“我与谢呈的确是在谈一些事,除此以外,没有旁的交情。我知晓你今日说这些是为了我好,我记下了,日后同他交往时,我会注意着点,不让其他人瞧见。”
见林蕴霏回答得斩钉截铁,楹玉已信了九分,但对她话中透露出来的还要与谢呈来往的行止颇有微词:“殿下与国师在谈什么,那事是非谈不可吗?”
“我与国师谈的是极要紧的事,大概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日里,我都得跟他打交道,”林蕴霏瞧见她目光暗淡下来,终于意识到她为何失落,“抱歉啊,楹玉,我目前没法与你说明我究竟在忙些什么。”
楹玉耷拉着双肩,面上写满了委屈,道:“近来奴婢是做了什么事让殿下不高兴了吗?”
“没有啊,你做事一向最得我心,”林蕴霏忙道,“你怎会这样觉得?”
“奴婢总感觉殿下近来与从前相比变了许多。当然,殿下变得更好了,您心中好似有了一个极为明确的志向,虽然奴婢不知晓这志向是什么,但想来应是不那么容易实现的。”
楹玉自幼便跟着林蕴霏,两人在宫中时还同榻而眠过,是以最先察觉林蕴霏的不对劲。
她一面为林蕴霏破茧化蝶似的蜕变感到欣慰,一面又无法控制地为林蕴霏向她隐瞒心思感到落寞:“殿下从前同奴婢无话不谈,如今……殿下本就不必向奴婢告知要做什么事、心中又想着什么,是奴婢没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楹玉,我绝非想要与你疏远,你我之间从来便不存在主仆有别那样的话,我始终将你当作密友相待,”林蕴霏全然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引起她的误会,牵起她的手,语气懊恼,“只是……日后我会慢慢向你言明那些事的。”
她确是刻意向楹玉藏匿了许多事,偏偏她不能将个中缘由和盘托出。
她该怎么与楹玉解释呢?总不能说她是重生而来的一道野魂吧。
林蕴霏不能说,也不敢说。
前世楹玉的悲惨结局便是因她而起,那时她备受群臣非议,文惠帝为了平息言官的弹劾,趁林蕴霏不在公主府时以妖/言教唆公主为由将楹玉置于风口浪尖上。
等到林蕴霏反应过来时,人已被内务府处以笞刑奄奄一息。
有了上一世的教训,林蕴霏如何能心安理地将楹玉这个难得的贴心人卷入这场险恶且结局难料的争权路。
楹玉瞧着她急切解释的模样,看出她显是怀有什么苦衷。
得以听见那句“我始终将你当作密友相待”,楹玉已然十分满足,覆手安抚道:“好,奴婢等着殿下愿意向奴婢说明所有情况的那一日。”
“虽还不能告诉你我与谢呈在商榷的事,但今日我离席是去见了筠老夫人,我原便打算要与你分享此事的。”
林蕴霏见她杏眸复亮起若曜星,连忙转移话头:“来时你不是好奇我到底送了什么酒给筠老夫人吗?我送与她的是军中曾盛行过的一种烈酒,从前筠老夫人也常饮此酒。”
“殿下这个巧思动的好!老夫人肯定会感到惊喜的。”楹玉果被邓筠的事吸引了注意,道。
“筠老夫人应是挺喜欢的,与我讲了些此酒背后的故事,我慢慢与你说……”
第34章 捧着信纸脸上舒展眉眼,林蕴霏起身原地转了个圈。
翌日下午林蕴霏收到姚府传来的消息, 说是邓筠进宫与文惠帝谈过了。
文惠帝同意在太学内辟出几斋建立女学,招收十二至十九岁七品以上官员家的小姐为生员,不过, 若八品以下官员及平民女子中有行艺优异者,可招为外舍生, 却需另纳“斋用钱1”以在女学中就食。
女学将由太学博士讲授经典,与太学施行同样的“上、中、外三舍法2”督促学生进取攻读, 每一舍的生员并非固定,月底时学官会根据平时表现与小考成绩调换三舍内的生员, 进步者入上一级书舍, 退步者入下一级书舍。
因今年初立女学,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今年殿试时女学内亦进行考绩, 明年再恢复一年一大考。
试中校定达优等者予以授位女官, 进后宫协助处理事务, 且准以修整宫中文渊阁内的史册典籍、皇室谱牒。
即便与林蕴霏所想的有些差异, 但邓筠已据理力争过, 女学总归得以创立起来,她还是感到格外高兴。
捧着信纸脸上舒展眉眼,林蕴霏起身原地转了个圈,裙摆骤然绽开好似亭亭菡萏。
楹玉端着茶水进来时,正巧看见她喜形于色的样子,那是她这段时日以来脸上头一次出现这般符合其年纪、会心烂漫的笑容, 让不明所以的楹玉也跟着嘴角上扬。
发现了站在门外将自己的呆样尽收眼底的楹玉,林蕴霏也不羞, 冲着人一哂,坐回位置上。
“殿下这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笑得如此开怀?”楹玉将茶盏搁在桌上,问道。
林蕴霏昨日斟酌后,将她去求见邓筠是为了劝说对方向文惠帝提议创女学、立女官的事告诉了楹玉,但隐瞒了她想要从中获得女子支持的意图。
将信纸递给楹玉,她道;“陛下同意了请求,明日便会在早朝上宣告此决定。”
“那殿下岂不是明日要进宫一趟?”楹玉扫过信纸上的字,为林蕴霏达成心愿感到欢喜。
林蕴霏轻声道:“明日不行……后日吧。”
若她迫不及待地进宫,那便摆明了她对宫内的消息灵通,在文惠帝面前,此乃大忌。
*
得了太监的提醒,林蕴霏尽力放轻脚步声进入殿内。
文惠帝正单手撑着下巴阖眼浅眠,仔细看去,他素来精心打理的唇周冒出了一圈淡青的胡茬。
昨日早朝上群臣为创立女学一事争论不休,更有甚者当众脱下官帽、高喊荒谬以表抗议。听闻文惠帝一直不语,最后搬出国师谢呈所说的“女史星昏暗,陨星迫降,世间阴阳失调,长此以往,有损国运”的论断,当即令众臣哑口无言。
于是圣旨颁下,天下皆惊。
而后皇城东郊那颗拦在路中的陨星被官府派去的人移开,那名被官府带走的道士安然得释,百姓们哪能还不明白坊间散开来的言论均属实。但见今上已做出处置,众人便也逐渐放下对此事的讨论。
可想而知,文惠帝近来怕是操碎了心,较之上次林蕴霏见他时,对方眉目间的疲态到了如何也藏不住的地步。
“父皇。”林蕴霏站在他跟前,细声唤道。
男人并未醒来,鼻间发出低沉的鼾声。他撑着脑袋的手像是没了气力,手肘倾斜,脑袋一点一点地向下滑,几乎要垂至桌上。
“父皇。”林蕴霏只好又唤了一次,声音拔高了些许。
这一声使得文惠帝身子一抖,脑袋猝然后仰归至原位。
林蕴霏心道,他总该醒了吧。
果不其然,文惠帝缓缓睁开了惺忪的浊眼。男人略显迷茫的视线对上林蕴霏,嗓音含糊:“嘉和来了啊,你先坐吧。”
他搓了把脸,对外头唤道:“贾得全。”
少时,掌事太监领着两位年纪都不大的小太监走了进来,手上稳当地端着盥盆、漱盂与巾帕。
文惠帝捧过漱盂漱了口,拿起巾帕将脸仔细擦了遍,末了盥手,让他们退下。
“今日怎么主动进宫来了?”文惠帝的声音中仍带着消不下去的喑哑。
林蕴霏抿唇道:“儿臣自是有事想与父皇商量。”
“什么事?说来让朕听听。”
“听说父皇打算创立女学,对吗?”林蕴霏试探地问。
“嗯,确有此事,”文惠帝颔首道,“前日邓筠老夫人进宫面见我,请求我创立女学,以教化天下女子。我觉着此举革新进取,不失为一个促进大昭境内向学氛围的好法子,便予以采用。”
“你怎么向朕问起这个?”
若非林蕴霏知晓实情,怕是也要被他这番似言之凿凿的话蒙骗过去。
面上不显鄙夷,她接着详问道:“儿臣对这新办的女学极感兴趣,特来问父皇,女学何时得以授课啊?”
文惠帝瞧她眸中扑闪着浓浓兴味,沉声警告:“女学同太学一样,是静心学习之所,你莫想让朕准许你带着玩心去里头胡闹。”
“父皇这便又误会儿臣了,”林蕴霏神情严肃地辩驳,“儿臣去女学是想看看学官们会如何传授课业,讲习什么典籍。”
“上次女儿就同父皇说了,女儿打算改变自己,不成想父皇竟还认为我是说说而已。”
“您未有感觉到女儿最近已然沉稳了不少吗?就连国师都说我近来灵台清明,面有莹色呢。”
拿谢呈当幌子应对文惠帝的招数一如既往地好用,对方当即改口道:“是是是……怪朕仍用昔日的眼光瞧你。”
“眼下女学需要用到的斋屋已经收拾出来了,只待这几日招收到第一批生员,便能正常开课。”
林蕴霏顺着他的话往上爬,起身飞也似地道:“那儿臣便与父皇说好了,等女学正式开放那日,儿臣想去瞧瞧,跟着那群女生员上一阵子课。”
“怎么就说好了?”文惠帝被她的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拿鬼机灵的她没办法,妥协道,“朕到时候会为你安排旁听生的身份进入上舍,还是那句话——”
“您放心吧,我心中有数,不会给您惹出祸端的。”林蕴霏不等他将老生常谈的话说完,声线明快。
得到想要的答案,林蕴霏再无待下去的必要,借“父皇劳累,儿臣便不多叨扰”的体恤之言退下。
转身走出殿外,林蕴霏背对着太监将面上虚假的笑意敛得一干二净。
若非她的羽翼还不够丰满,尚且不能与文惠帝撕破脸,她怎会忍下满腔恶心与文惠帝虚与委蛇。
闭了下眼又睁开,林蕴霏眸中迸出堪让头顶日光失色的锐芒,心道:她一定要赶紧培养起自己的势力,以便于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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