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或许不用看也能知晓,在这位从来都波澜不惊的国师眼中,她不过是个不听劝的跳梁小丑。
“人言损誉,妄念伤己”。
脑中应时响起很久之前他赠她的八字谶言,林蕴霏默道,他从一开始便猜到了她的结局。
雪逐渐下得大了起来,鹅毛似的。
几下便将红纱绸的艳色覆成白色,任谁见了这白茫一片,都不会觉得在办喜事。
本来也就不是喜事。林蕴霏自嘲道。
雪落在她的眼睫上登时化作了水,模糊了她的眼。
看不清人,也看不清宫墙,伸在外面的手还被冻得没了知觉。
没什么好看的,大昭早就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或人了。
林蕴霏索性将帏子放下,收回了眼。
马车继续行进,林蕴霏阖上了眼,想到即将要去往的塞北,她该如何在那种境遇过活呢?
毕竟只要能活下去,一切或有转机。
在被赐了和亲圣旨后,她已为这个问题没日没夜地苦思了几日。
颠簸间困意袭来,终是不敌疲惫,林蕴霏昏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因为一声惨厉的叫唤:“殿下,且醒醒!有刺客啊,殿下!”
林蕴霏甫一睁眼,便见到滚热鲜血在面前的帘子上溅出一道可怖的痕迹,甚至还浇落在她那双水漾红凤翼喜鞋上。
残存的睡意顿时被惧意取而代之,她屏住呼吸伸手。
手尚未碰到帘子,一柄长剑先挑破帘子直冲着她的面门而来,停在距离她眼睛约莫一寸的位置。
破洞不够大,林蕴霏仅能看见来者穿着黑衣黑靴。
“你是谁派来的人?你,你为何要这样做?”林蕴霏清楚她的声音颤得厉害,但她抑制不住。
此刻她连眼睛都不敢乱眨。
对方未有答话,削铁如泥的锋刃向下移动,抵着她胸前佩着的朱红璎珞圈。
另一手悄然去取袖中的匕首,林蕴霏试图说话稳住那人:“那人给了你什么好处,我可以翻倍给你!只要你不伤我,我愿意将车上的金银珠宝都给你。”
“你说的条件很吸引人,可我要的是你的命,公主殿下。”
来不及举起匕首格挡,那人低沉的声音有些失真,不堪忍受的尖锐的疼痛使得林蕴霏垂首看去。
霜白剑面上映出了一张满是不甘心的脸,那脸狰狞至极,令她自己都感到格外陌生。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捂伤口,但没用,仿佛流不尽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淌出。
大片的红,怎么也止不住的红,与她的嫁衣混为一色,林蕴霏被这片浓重血色晃得眼花。
上下眼皮相互打仗,林蕴霏强提着的那口气终究散去。
到底是谁想要害她?
她究竟挡了谁的路?
难道她就这么死了吗?
……
疑问如石沉大海,眼前陷入浓墨似的黑暗,以至于林蕴霏几乎要放弃挣扎。
“殿下,你不要吓奴婢啊!”林蕴霏猛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笼着愁云的杏眸。
她这是出现了幻觉吗?为何会见到她曾经的贴身婢女楹玉呢?
林蕴霏闭上眼又睁开,眼前的人未有消失。
“殿下,您怎么光看着奴婢,却不说话?”楹玉偏头急切唤道,“太医,殿下这是怎么了?”
又一张面熟的脸出现在眼前,且将指腹隔着巾帕搭在她手腕上时,林蕴霏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好像不是幻觉!
“楹玉姑娘不必担心,殿下既已醒来,便没什么大碍,”太医看向她,语重心长地交代,“殿下,不论发生了何事,您都不该不顾自个的身子绝食呐。”
林蕴霏确定她有听过这席话。是在何处何时听见的呢?
绝食,晕倒。错乱的思绪拼凑出一个有些荒唐的答案。
她低头看向双手,嫩葱似的十指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脏污的血色。
“殿下,”待太医离开后,楹玉瞧着她异常的神色与举止,又唤了一声,“您的身子还有哪里不舒爽吗?不若奴婢去将太医请回来。”
“别走。”话说出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见她转身,林蕴霏挣扎坐起身想去拉她。不料身子的不适先思绪一步作出反应,感到眼前昏花的她跌坐回去。
难以忍受的眩晕让林蕴霏就近扶着架子床的一角安立柱,猛烈干呕几声。
“殿下。”对方闻声忙折返回来,替她轻柔地顺着背,温热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传来。
尽力压下不适,林蕴霏拽住她的手,急不可待地问:“我是如何晕倒的?”
“殿下莫不是睡糊涂了,”楹玉不无担忧地看着她,但还是据实以答,“五日前,您为着和亲一事不肯饮水用膳,这才昏了过去。”
林蕴霏在心中默想,她果真回到了十六岁那年。
若非事实摆在眼前,她哪里敢相信这般世俗常理皆不能解释的事会降至其身。
可此事的确发生了,就仿佛是苍天也不忍见她怀恨而终。
死而复生的狂喜仿佛野草逢春蔓延开来,林蕴霏牵动唇瓣哂笑。
在楹玉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拍了拍楹玉的手,再次感受到对方是鲜活的存在,而非前世后来那具遍体伤痕的冰冷尸体。
无法与楹玉言明心中遗憾与欢喜,林蕴霏宽慰道:“不必担心,我已没事了。”
话音刚落,门外遽然传来了敲门声。
她用眼神示意楹玉去开门,在里屋听见楹玉道:“毓敏姑姑,殿下已然起身了……是有何要事吗?”
房门被打开后,外头的微光从缝隙中溜进来,照得脚下的地面一片青白。
林蕴霏眨了眨眸子,意识到已然天亮。
她于是推开窗牖,手背被乱跳的雨珠砸了个准,那股凉意顺着手指爬至全身。
原来还下着雨,怪道屋里如此暗。林蕴霏收回手,用帕子拭去水珠。
楹玉领着毓敏姑姑进来时,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严肃。
林蕴霏忽而想起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对应着哪桩往事,心中才升起的那点轻松荡然无存。
“殿下,”毓敏姑姑朝着她福身,道,“您赶紧梳洗一下吧,皇后娘娘传您进宫。”
哗然一道灵晔照1亮了内室,在林蕴霏的眼底映出森冷的光。
第2章 回忆至此终结,林蕴霏揪着袖子的手渐渐松了力。
赶往皇宫的马车内,林蕴霏回想着她十六岁那年的事。
那年着实是多事之秋。
大昭北塞的西撒部落兵压边境,要求大昭在嫁去一位公主以示求和与双方即刻兵戎相见中做出选择。
大昭开国不过数十年,从前朝接手疆土时百废俱兴,因而朝廷一直实行着休养生息的国政,百姓刚刚得以有安居乐业的起势。
此般情形下,大昭想要与西撒部落交战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于是朝野上下乃至当今皇帝文惠帝只得将目光投至另一个选择,派出一位公主和亲。
不幸的是,文惠帝的后宫中仅有两位适龄且待字闺中的公主,其中一位是中宫嫡出的她,另一位是皇帝宠妃淑妃所出的二公主。
不论哪位公主,皆是文惠帝的掌上明珠。
这桩不幸之事究竟会落到谁头上,百姓们对此议论纷纷。
期间她也因此事被文惠帝传唤进宫,林蕴霏犹记得她苦苦哀求他说不想去和亲,他却说了那样一番冷情到极点的话。
“你生来便享有旁人一生也无法穷极的锦衣玉食,你头上的金钗银簪,无一不是出自百匠千农之手。作为大昭的嫡公主,此诚危急关头,你理应挺身而出,换取百姓安定不受战乱所扰。”
在他那儿碰了壁后,林蕴霏转头去和春宫向她的母亲赵皇后求助,然而对方直接将她拒于门外,任由她在雨中从白日跪到黑夜,此举是何意不言自明。
在那场滂沱大雨中,往日千娇万宠的韶光顿如泡影,林蕴霏为双亲的淡薄面目感到万念俱灰。
奈何和亲一事好似利刃悬于头上,纵使她心有怨恨,除了皇帝皇后,其他人帮不了她。
深感六神无主的林蕴霏只得怀着最后那点对父母温情的希冀,绝食以表抗拒。
她最终饿晕过去,醒来时身边只有轻声叮嘱的太医,而没有她翘首以盼的文惠帝的松口。
这便是眼下她重生的结点。
虽说前世林蕴霏亲身经历过此事,最终是二公主代替她和亲,她却无法确定这一世事情的走向是否相同。
*
和春宫外,楹玉替林蕴霏收起伞,伞面上存留的雨水顺着伞骨悠然滑落,在石阶上积起一滩水影。
积水似镜,照出横梁上雕龙描凤的彩画以及纵横交错的斗拱。
才迈过和春宫的门槛,林蕴霏便高声喊道:“母后!
像是没听见殿外宫女“殿下,您小声些,皇后娘娘在休息”的提醒,林蕴霏匆匆直奔赵皇后常待着的暖阁。
果然,华贵的曲屏后女人正阖眼侧倚在榻上,身着蜜和色棉袄,披着缕金百蝶穿花的对襟褂,手中笼着一只画珐琅开光手炉。
赵皇后缓缓睁开了眼,由一旁的宫女扶着坐直,扫来平静到有些淡漠的眸光:“嘉和,本宫与你说过许多次,不论遇着何事,都不该失了公主的体统风度。”
听得女人说出这句话,林蕴霏心下明了,这一世赵皇后还是那副样子。
既然对方与前世无区别,她只需照着前世经历一遍,将此事自然度过便好。
不想因为性子的突然转变引起对方的怀疑,林蕴霏走至她的跟前,拉起她的手哭诉道:“母后,您终于愿意见我了。您也听说了西撒部落向大昭求亲的事吧,父皇竟要儿臣嫁去那不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