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造化弄人,前世谢呈在架空傀儡新帝成为摄政国师后,某日整理庆平大师的旧物,发现有一只木匣里装着这封书信。
拆开一看,谢呈经年的猜测得到印证,并无二致。
庆平大师那日与先皇静心谈论的并非后事,而是故交旧事。
文惠帝将陈情信看完,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当然清楚庆平大师缘何没在当时呈上这封信,因为那时的他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些说辞。
年岁无情亦有情,平等地抹去人间的悲欢怨恨。
故人留下的信笺已然泛黄,字里行间的温润却是睽违已久的熟稔。
指腹轻轻扶过末句“万望陛下身体康健,福寿绵延”,文惠帝鼻头泛酸。
这些日子的遭遇着实让他心力交瘁,此时此刻旧事重提,他不得不扪心自问: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谢某已照亡师意愿将书信交予陛下,”看见他的反应,谢呈勾了勾唇,行礼道,“如若陛下没有旁的事,在下这便退却。”
沉浸于情绪,文惠帝摆了摆手,暂且无心追究他适才的忤逆。
谢呈退出殿外,与立在外头的贾得全对上眼神,偏首示意人进去看。
*
是夜,明黄色的帷帐内,文惠帝猝然坐直起来,大口粗喘着气。
他额头上的冷汗尚未风干,抬目瞧见一位才出现在他噩梦中的人。
老者一手捋顺胡须,一手持着拂尘,对着他微笑。
“庆平……大师?”文惠帝几乎以为自己这是出现了幻觉,但揉了揉眼又睁开,对方没有消失。
第114章 他莫不是生怕旁人看不出他们关系匪浅?
意识到这点的他脸色刷白, 喏喏问:“您怎么会在此?”
此话一出,老者遽然扯平唇角,唇角淌下一行殷红的血:“冤有头债有主, 陛下毒死了我,我自然得来寻你。”
“朕错了, 是朕错怪了你,”撑着双臂往后退, 他慌不择言地说,“朕每每忆及此事, 心里也不好受呐。”
庆平大师掀起淡漠的眼, 径直向他走来:“陛下毒死了我,我自然得来寻你。”
老者行动僵直, 面容在月光下青紫如死尸。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句话, 叫人不寒而栗。
文惠帝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滚落下榻, 哀求说:“大师, 大师, 您且饶了我吧。”
“陛下, 陛下!发生何事了?”贾得全赶到时,看见男人正瘫倒在地,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一般,哪里还有一点身为帝王的威严体面。
“贾得全,你看见他了吗?他来报复我了。”
文惠帝一手揪紧他的衣领,一手指着“庆平大师”所在的位置, 双目神经兮兮地瞪圆。
贾得全目不斜视地扫过四围,低头回道:“陛下, 您在说什么呢,这殿内只有你我二人啊。”
“什么, ”文惠帝不可置信地去看还在缓缓向自己走来的人,“你看不见他?庆平大师分明就在那儿!”
“陛下莫不是魇着了?”贾得全再度环顾一圈,斩钉截铁地说,“此处并无旁人。”
“不可能!朕看见他了!”待文惠帝第三次扭首去看,他嘴中念叨着的人兀地凭空消失,仿佛不曾出现过。
“这……”胸中提着的那口气仍旧难散,文惠帝心有余悸。
真是我看错了么,男人低垂着涣散的眸子,呢喃道。
贾得全微不可察地往人跳出去的窗棂看了眼,又忙转回眼珠观察文惠帝失魂落魄的模样,背着他露出点嘲弄的神情。
……
窗下蹲踞着的修蜻听完殿内的动静,抬手捏住耳根扯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疾步闪进漆黑夜色。
*
夜尽天明,翌日文惠帝借口身子不适没能上朝,但据在清晏殿外当值的宫人说,昨夜文惠帝约莫是遇见了鬼,叫唤了好一阵。
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文惠帝显是心中有事。。
奇怪的是,此次撞邪,文惠帝却没有通传国师谢呈来除秽,或许是另有安排。
林蕴霏听闻了消息后,倦懒地侧卧在美人榻上,将翻到一半的《资治通鉴》搁在膝头。
这两日她闲着也是闲着,索性看起书籍,为来日做准备。
世上哪里会有妖魔鬼怪,无非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林蕴霏一下便猜到这是谢呈的手笔,毕竟昨日文惠帝接见的人只有他。
楹玉问道:“殿下要进宫去看看陛下吗?”
“不去。”林蕴霏否决得很快,前几日她去和春宫就吃了赵皇后的闭门羹。
如今文惠帝受到惊吓心绪不宁,应也是不会见她的。
“殿下与陛下之间是生了什么嫌隙吗?”楹玉迟疑再三,还是没忍住道出疑问。
林蕴霏面上认真了几分,知晓此事终究瞒不过她:“楹玉,你不是一直想知晓我镇日在筹谋什么吗?”
“我想要夺嫡争权,登临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就此主宰自己的命运,并且尽我所能为天下百姓创造一个盛世。”
林蕴霏道:“当然,我会为女子们开辟新法,让她们不必依附男子,能够自由自立地行于世上,随自己的心意过活。”
“之前我的种种作为都是为了达成此目标。”
她原以为楹玉会被自己的雄心壮志吓到,至少也会感到震惊。
但楹玉没有,对方为她的坦诚相告眯起笑眼,仰慕地望着自己:“不愧是殿下,能有这般好的想法!”
这实在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但林蕴霏随即又想到:是啊,前世的楹玉也是这般无条件地支持、保护自己,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你……”心坎顿时塌下一块,软化做粘稠的蜜,让她顿时凝噎。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楹玉有些扭捏地开口:“当年若不是殿下将奴婢从那太监手中救下,如今奴婢未必能安然站在这里。”
“在奴婢心目中,殿下便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无论殿下想要做什么,奴婢都会支持您的抉择!”
“只可惜奴婢身微言轻,除了平日里讲些俏皮话逗您一乐,盯着您好好用膳,帮不上什么大忙……”讲到此处,女孩的声音低了下去,眉眼失落。
林蕴霏想说不是的,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酸涩感慨的情绪哽在喉间,她没能吐出只言片语。
不过那边楹玉很快没事人般双手合十说:“殿下只管去追寻您的鸿鹄志,奴婢会在府中为您祈祷,许愿您得偿所愿!”
林蕴霏听罢直接起身将这位可心的人儿抱入怀中。
侧首将脸颊搁在楹玉的肩窝,林蕴霏哑声道:“于我而言,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已经是顶好的事了。”
楹玉愣了愣,抬手轻拍她的背。
*
就连林蕴霏都没有想到,她对文惠帝说的那番话如此快就起了作用。
消息及旨意来得异常突然,以至于尚在午睡的林蕴霏是被楹玉从床榻上拉起来接旨的。
前来宣旨的是贾得全,他脸上洋溢着喜气,拖长调子呼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治天下,夙夜忧叹,不敢有负天命先祖,尔来数十年,用心有如一日也。仰赖苍天眷佑,大昭皇室积庆福厚,子孙和睦,人主者可退藏行无为之治。”
“朕观嫡公主嘉和秉性贵重,深肖朕躬,可承受宝玺,以为储君。即遵古制,由朕监听其行止,处置朝事,使内外王公群臣黎民尽信。布告天下,令万民知。”
她真的做到了!
即便性子被两世的经历磨砺得足以沉稳,听闻此结果时林蕴霏还是不免有些飘飘然。
接过那道圣旨后,林蕴霏低头发现自己的手心沁了一层汗:“儿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储君殿下请起吧,”贾得全用眼神示意身后的魏斯将带来的朝服交由楹玉,道,“陛下特让咱家告诉殿下,明日起,殿下便可上朝议事了。”
“多谢公公。”林蕴霏起身,将一袋金瓜子递给他。
贾得全没同她客气,掂了掂锦囊,面上的笑更情真意切了几分。
“殿下有所不知,今日陛下在早朝提起此事时,百官们纷纷反对,说……”他顿了顿,见林蕴霏点头默许他讲下去,才道,“说殿下是无知女子,参政只会祸害社稷……”
其实大有更为过分的逆耳之言,但贾得全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
“是陛下力排众议,坚决要立殿下为皇储,群臣们只得退让,”他压低了些声音,“但只怕殿下明日见到他们,少不了要受刁难。”
林蕴霏神色未变,这一路走来她面对的成见与质疑有如过江之鲗,又哪里会惧怕他们的刁难。
“多谢公公提点,”她道,“本宫会让他们心悦诚服。”
……
再度踏上前往金銮殿的石阶,林蕴霏的心境与上一次大不相同。
她穿着杏黄色缂丝团龙纹样的改制吉服,佩着金缕玉腰带,发髻梳起,乌发上戴着镶珠的金冠。
整副衣冠很重,就像她即将要接下的担子。
将臣子们的闲言碎语抛在身后,她昂首迈进殿内。
*
自那日舌战群臣后,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林蕴霏不是在御书房内批奏折,就是在六部衙门里走访。
仿佛坠入浩渺烟海的游鱼,她对于一切未知的东西都极为渴求。
好在此前她便拉拢了许多士子,他们分散在六部之中,此时提供给她实打实的助力。
许多原本看她不顺眼的臣子被她的敏而好学所打动,渐次对她改观。
林蕴霏对他们态度的转变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埋首于案牍。
楹玉眼瞧着人好几次都忘记用膳,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但她也清楚林蕴霏如今在朝堂上的处境并不轻松,只得将劝说的话咽回肚中。
这日林蕴霏批完奏章已是下午申时,双目还盯着折子,她随手去取适才楹玉放在桌边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