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蕴霏原是想让绿颖进了衙门再细说这些事,但她转念一想,在外头讲话有百姓们旁听作证也好,省得到时候被人质疑她们俩相互对过口供。
像是对她的开门见山感到惊异,林蕴霏看见绿颖眸中闪过一瞬的愕然,但那种情绪旋即被惊喜代替:“禀告殿下,民女想要状告孙侍郎家的孙公子。”
照常理来说,绿影已为人妾,在林蕴霏面前应自称“妾”,她却用“民女”来替代,想来是极其厌恶自己妾室的身份。
“他先是仗着孙侍郎的权势不顾民女的意愿,对家君家慈大打出手,威逼民女做他的妾室。民女虽非大户人家的千金,却也是良家子,哪里就沦落到与人为妾的地步。”提到自己被迫为妾的事,绿颖声音有些哽咽。
“民女不忍双亲受其欺侮,只得答应孙益平的要求,任他不花一分彩礼,只用了一顶小轿将民女抬进府。”
“然后呢?孙益平是如何待你的?”林蕴霏都不用看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恨意,就能猜到孙益平会做出何种混蛋事。
绿颖不由得落下泪,泪水似断了线的串珠,几下便打湿了她的眼睫。
她抬袖想拭泪,在发现身上搭着的是林蕴霏的披风后,瑟缩着放下手。
“民女原以为只要谨小慎微地侍候孙公子,在府中混一口白饭了此余生也罢,可孙公子他根本就没将民女当作人相待!”
“他不允许民女与家中父母通信,还对民女动辄打骂。”绿颖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她咬住下唇,试图平复过激的心绪。
从府中出发前林蕴霏想介入此事的目的只是报复孙益平,现下看着饱受孙益平折磨的绿颖,她改了主意。
大昭国内,大部分女子从小便谨慎遵守着“以夫为天”的思想,不敢对父君有半点违逆,尊贵如赵皇后也是这般,全然失去了自我。
绿颖是林蕴霏遇见的第一个敢于向这种不公反抗的女子,即便她没有能比拟林蕴霏的野心,林蕴霏依旧敬佩她。
她们俩的所求殊途同归。
因此林蕴霏想帮助这个不幸而勇敢的女子脱离孙益平那个渣滓的掌控,还她公道。
林蕴霏丝毫不介意绿颖的手上满是灰泥,她握住了对方冰冷的手,安慰道:“不着急,你慢慢讲,本宫在听。”
绿颖向她露出感激的神情,道:“这些都还算轻的,若是碰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他便将民女关在柴房中,几日不给一口饭食,我只能靠喝泔水撑过来。”
通过相连的手,林蕴霏清晰地感受到绿颖在颤抖。
“我不想继续过这般毫无尊严的日子,几度想要自尽。然双亲仅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若我一走了之,便无人替他们颐养天年,”绿颖长吐出一口气,再顾不上谦称,“我别无他法,只得试图到承天府状告他,以求公道。”
“适才本宫听他们说,你没有状纸,这是为何?”林蕴霏问道。
绿颖神色暗淡,道:“一个月前,我侥幸溜出孙府,将银钗当了想找讼师帮忙写一份状纸。接连找了几位,他们一听见我要状告的人是孙家公子,都怕与孙家结怨,我虽百般央求,最后无功而返。”
是了,那些讼师又如何不知晓这位孙家公子分外狼藉的名声。
但此前那么多桩有关孙益平的案子无一不被压了下来,便可窥得他的有恃无恐。
如此一来,谁还敢帮着普通百姓去状告他,毕竟人总是要先为自己考虑的。
“我不甘心这事就这般没了着落,昨日孙益平应是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一回府便大发雷霆,用鞭子抽打我,而后将我丢进柴房中,”绿颖道,“我在半夜偷跑出来,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拚死一试,看看府尹大人能否开恩审办。”
林蕴霏几乎是立马便猜到了昨日孙益平震怒的原因,他将没能占成她便宜的怒火转头撒在了何其无辜的绿颖身上。
绿颖话中的“拚死一试”并非夸张:等孙益平回过味后追来,她少不了要受其折磨;即便府尹放她进去,愿意承办此案,孙益平照样能借权势让她败诉,届时绿颖便得受杖责,少说要搭进去半条命。
林蕴霏仰头去看承天府的牌匾,那端正大气的金字被日光照着,交映生辉。
她心中其实不确定能否帮到绿颖,孙益平能在半月前的那桩命案中安然脱身,怕是与承天府的府尹“交情不浅”。
而林蕴霏作为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不见得能一举摘掉孙进的獠牙。
眼底结着冰霜,林蕴霏的唇角扯得平直。
就在她要移开眼之时,一只麻雀停落在牌匾上,昂首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那架势似要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它的声音。
但总要试试不是吗?
麻雀虽小,却也能同雄鹰一般展翅而飞;绿颖虽柔弱,却也敢拚死争个公道。
林蕴霏不该输给她。
“上马车吧,本宫带你去寻讼师。”林蕴霏对绿颖道。
一旁的皂隶走上前,道:“殿下,请容小的知会一声,按照大昭律法,妻妾不得状告主人。饶是此女有了状纸,承天府也不能升堂。”
绿颖听后双眸惊惧地看向林蕴霏。
第11章 这副皮囊生在我们身上,理应先用来取悦女子自己。
马车内,林蕴霏看着绿颖忧心忡忡的模样,知晓对方是在为接下来的事感到担忧,她宽慰道:“不必担心,我会尽力帮你的。”
“殿下心中可是已有了成算?”绿颖见她神情从容,不禁发问。
林蕴霏不打算瞒她,道:“我是有个主意,但尚不确定能否可行,毕竟我也不曾涉及这类事,还是得见过讼师才行。”
视线中绿颖的神色并没有变得轻松,双手搭在膝上十指抠紧衣裳。
林蕴霏拉开右手边箱柜的抽斗,从中取出一瓶从太医署拿到的丹参羊脂膏,这本是她为谢呈备着的,此刻倒是派上了用场。
除此之外,她还拿了一块未曾用过的帕子。
“低些头,我帮你上药,”林蕴霏道,“这样妍丽的脸,日后若是留下疤,那便可惜了。”
“殿下,民女何德何能让您这般相待,”绿颖看了眼她手中的青釉瓷瓶,推拒道,“这样金贵的膏药,不该浪费在民女这般苟延残息之人身上。”
“何况民女此次是生是死尚未可知,实在无心去在意这副皮囊。”
绿颖垂下眼,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细密的灰影:“民女时常想,若民女生得丑陋可怖些,或许便不用遭受这些事了。”
林蕴霏看向绿颖的眸中满是疼惜,她用帕子轻柔拭去对方眼尾的泪,道:“绿颖姑娘,你绝不该这样想,那些事如何也怪不到你的身上。你唯一该怪罪、该怨恨的是孙益平那个欺男霸女、目无王法的混账。”
“女子有姣好的面容也罢,没有姣好的面容也罢,都可以自爱。世人总以为女子当为‘悦己者容1’,我从来不这么觉得,这副皮囊生在我们身上,理应先用来取悦女子自己。”
听见她的这番话,绿颖用含着水汽的眸子愣怔地看着林蕴霏。
“另外,眼下你不是孤身一人在对抗孙益平,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姑娘不该说这种丧气话,当心惹来霉气。”林蕴霏将帕子放到她的掌心,道。
“再者说,若你成功脱离了苦海回到家中,你的双亲见到你额头上留下的疤,定是要为你难过的。”
“殿下说得对,”绿颖拭去眼泪,语气坚定道,“便是为了他们,民女也该振作起来。”
见劝动绿颖,林蕴霏面露喜色,伸手就要给她上药。
不想她道:“殿下,还是由民女自己来吧。您已帮了民女许多,这般小事若还烦劳您动手,民女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林蕴霏哪能看不出她拒绝的真正原因,思索片刻后道:“马车内没有铜镜,你也没有第三只眼,你自己涂药怕是不方便。”
“我知晓你是顾忌我的身份才几次推却,但抛却靠投胎得到的公主虚衔,我同你一样,也是个凡人,你千万别将我架在高位上。”
“绿颖,你是个极好的女子,我为你的勇气所动容,这才出手相助,”林蕴霏正色道,“我是自愿要帮你的,不需要你的任何回报,所以你不用觉得劳烦我。”
“民女……民女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绿颖自嫁进孙府后,受到的全是谩骂嘲讽,那些难听的话听多了,她整日忍辱含垢,伏低做小,都快要忘了自己曾也是乡里人见人夸的姑娘。
林蕴霏的话令绿颖不由得昂起首,悄然将腰杆挺直。
“你若真的想感谢我,就不要乱动,让我替你上药。”
*
城西的一家铺户外,两辆一大一小的马车缓缓停下,车夫率先下来,将马凳放好。
紧接一位穿着鹅黄绣花袄、梳着双平髻的姑娘从后面一辆马车上跳了下来,此人正是楹玉。
她走到那辆明显宽大奢华的马车前,等林蕴霏弯腰撩起帘子时,递出手扶着对方下来,而后又去扶后一个出来的绿颖。
适才在承天府外听说了绿颖的悲惨遭遇后,楹玉也跟着抹泪,连着说了好几句咒骂孙益平的话。
林蕴霏扫了眼铺户门前挂着的木牌,上面详尽地写着一份牒诉该有哪些不可或缺的内容,同时还用小楷清楚写着有关的大昭律法。
不同于士人们推崇的方正端庄的楷体,这块木牌上的字略显瘦长,笔画弯折处透露出锐利锋芒,可见提笔之人性子刚直孤僻。
眸光旁落,一扇破败的木门半掩着,偶有风起,门板被撞得匡匡作响。
门下本该成对挂着的灯笼只剩下一只,看起来也是半旧不新。
偏偏在这样的陋室,那块记载要事的木牌却干净不染尘埃,想是主人时常擦拭。
她在来前问过绿颖,京中哪位讼师是写牒诉的好手,对方说城西远郊有位姓刘的老讼师,这人在讼师中声誉很盛,只是脾气古怪,并非有钱就能驱使。
而绿颖那次不便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所以并未造访。
不得不说,目之所及的场景倒真令林蕴霏对这位刘讼师起了好奇心。
推开门扉,一个纸团倏地滚落至林蕴霏脚边。
“哟,这是来贵客了?”伏在案上的灰袍男子抬起头,一双吊梢眼在林蕴霏身上打量了圈。
他在看林蕴霏,林蕴霏也在看他。
此人瞧着格外不修边幅,手中抓着一支毛笔,耳边还别着一只毛笔,笔上均蘸了墨,因而在白发间出现了几道乌黑的墨渍。
“姑娘不是苦主吧。”对方放下手中的笔,笃定地开口。
林蕴霏心中惊讶,面上却不显,道:“先生为何这样说?”
“姑娘衣裳上的翟鸟纹可是皇室才能用的纹样,这样出身的人哪里用得着寻草民写牒诉呢?”男人道,“草民受不起嘉和公主的‘先生’之称。”
贯微洞密,只一眼便瞧出她的身份,此人确实不简单。
“且不说刘讼师先于我生,在诉讼一事上闻道也先于我,我称你一句‘先生’合情合理。”林蕴霏心神一动,道。
男人看着她的眼神认多了几分认真,起身道:“草民刘虞,见过姑娘。”
对方没有唤她“殿下”,林蕴霏没有错失这个细节。
刘虞明知道她的身份,却用“姑娘”这词称呼她,算是藉着林蕴霏表现出的敬意得寸进尺,就此杜绝了林蕴霏拿公主权势威胁他的可能。
林蕴霏看破不点破,因为哪怕她指出此事,刘虞也能搬出林蕴霏自己说的话驳回她。
“先生猜得不错,我的确不是苦主,”林蕴霏知晓她这是过了他的第一关考验,侧身让绿颖来到她身前,道,“这位才是。”
刘虞转动眸光,看了眼绿颖额上的伤,道:“进来坐下谈吧。”
林蕴霏与绿颖都没动。
屋内或用过或空白的纸铺满了整个地,没有一处能落脚的地方。
倘若随意踩下去,便又让刘虞有了可以发挥之处。
在这被拉长的沉默中,刘虞好一会儿像是才意识到了她们俩脸上的欲言又止是何意思。
他拿起一旁的空竹篓,手脚利索地将地上的纸拾起来,丢进去,很快清出了一条道。
他又从堆砌如山的书中翻出三个木凳,摆在了桌案旁边,随后将脏手在衣摆上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