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因为上师身上,的确沾染了妖气。”出声的却是凝辛夷,她一只手点在眼皮上,已是开了天目:“事关一方百姓,还请上师如实告知。”
菩元子这才道:“老朽乃是闲不住之人,说要守夜,又怕自己睡着,因而昨夜所去的地方甚多,差不多算是将大半个定陶镇的屋顶都踩了个遍。”
谢晏兮看向元勘,后者一脸菜色地点了点头:“上师的确如此,遛弯如遛狗……哦不,遛我,依我看,上师压根不是闲不住,分明是想要甩开我。”
菩元子一见到这个昨夜真的对他寸步不离的小子就头疼,眉头一竖,就要呛回去。
眼见两个人又要吵起来,凝辛夷抢先道:“定陶镇说大不大,说小也的确不小。上师既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妖气从何而来,等到夜里,我再开天目来看便是。”
言罢,她又看向程祈年:“小程监使,昨夜可有别的收获?”
是问他是否看过了四子和八子的记忆。
程祈年看到老肖和老齐在听到了妖祟二字后,面如土色,似是再无侥幸逃跑的想法,这才走了出来:“的确是永嘉江氏的人。”
在提到这四个字时,他的面色已经与之前无异:“虽是旁支中的旁支,但这两人的确本名姓江。这一条旁系过去我也从未听过,但依照两人记忆,竟是专门培养来为永嘉江氏做脏活累活的,经手过的事情极多。之前我翻阅过不少平妖监的档案,其中有几条案子的经过尚且不明,没想到他们的记忆里竟然有不少相关线索,也算是意外之喜。”
清了清嗓子,程祈年继续道:“昨日他们的确知情不报。杀人一事的确如他们所说,是二子一击不中交由他们的,但他们都知道,雇凶之人乃是定陶镇人,带兜帽,隐姓埋名,称呼为耳东先生,出手极为阔绰,但他们都判断,这人不过是一枚棋子,买凶也只是替人办事罢了。”
“耳东先生?”凝辛夷沉吟片刻:“陈?”
出手极为阔绰,又姓陈,如此排查的范围一下子就缩小到了王家大院之中,程祈年和宿绮云脑中都浮现了昨日那位陈管家实在窝囊无用的样子。
“会是陈管家吗?”程祈年不确定道:“他们的记忆中,那耳东先生的身形倒是与昨日所见的陈管家大相径庭,那人身材极为魁伟,兜袍下不断涌动,周身还有晦涩之气,看起来极为神秘。”
谢晏兮已经飞快做出了决断:“是与不是,眼见为实。定妖符烧了,便是大家都一口咬定没有见到妖,也必定有异。昨日你们以平妖监的名义探访了王家大院,今日我与夫人去。”
宿绮云道:“以我所见,虽然处处都觉得并不舒服,却的确没有感知到任何妖气存在。”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凝辛夷道:“以你的修为都没能弹指一二,小程监使也一无所获,虽说有了阿芷姑娘这个药人的存在,却也只能说明王家以她试药,与妖祟无关,那么这妖气又是从何而来?”
她边说,已经起身:“捉妖师以六感先行,既然觉得不对,就一定有我们没有发现的线索。平妖监不便再去,我们去。”
菩元子不明所以道:“还能有别的进入王家大院的办法吗?”
“自然是有的。”谢晏兮跟上凝辛夷的脚步,道:“上师可要再换一张脸,与我二人同去?”
就算知道这是假借同去的名义来变相的观察他,但能够正大光明地进入王家大院这件事对于菩元子来说,显然是无法拒绝的事情。
他闭了闭眼,一脸任人拿捏样子地点了点头。
身后,老肖与老齐对视一眼,老肖终于没忍住,冲出门来,忐忑问道:“真的有妖吗?县衙……到底能不能保护我们?”
元勘停了脚步,笑嘻嘻道:“若真的觉得县衙无用,不如你们今夜自己上街试试看?”
*
菩元子在行走出县衙时,已经换了又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他低眉顺眼跟在谢晏兮身后,眼见元勘与满庭一左一右跟了上来,又见凝辛夷边走,边给自己的发髻上多插了两只海珠步摇,眉目顾盼之间,俨然已流露出了不同的气质。
满心疑惑直至王家大院前时,终于得解。
便见那平日里难寻的王家大老爷恭谨守在一侧,罕见地着了华服,正了衣冠,那肥面之上甚至敷了一层薄粉掩饰眼下黑青之色,还未见人来,就已经候立在门前,待得看清来人,连打量的神色都是带着几分小意。
陈管事率先迎了上来,凝辛夷却看也没看他一眼,目光径直落在了大白胖子身上,直呼其名:“王典洲?”
如此无礼,惹得知晓王家大老爷平日里跋扈傲慢作风的菩元子眼角一跳,然而下一幕,却是王典洲急急忙忙跑来,一礼到底:“东家,少夫人。”
谢晏兮居高临下看过去,目光在他身上多停了会儿。
王典洲一动也不敢动,如芒在背,只觉得少东家的这目光真是如剑如炬,果真如传说一般,自幼便在三清观修行,只是一眼,便已经威压如此之足。
他想到府中藏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心中有些惴惴,却又旋即让自己的心跳速度降了下去。
那么多人都来过,也没看出来过什么,他倒是不信,这个不过刚刚从三清观归来、涉世未深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能看出来什么。
正这样想着,王典洲便听一道有些散漫的男音响了起来。
“王大老爷,你身上这何日归的味道可真是浓啊。”
第81章
谢家人的相貌多出众。
但谢晏兮的这张脸比王典洲想象中的还要更英俊逼人太多,他在记忆中搜寻不过见过寥寥数次的谢尽崖的模样,然后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这位谢大公子的样貌分明比号称冠绝南姓的谢尽崖还要更盛几分。
久浸尘俗的谢尽崖到底满身红尘气,谢晏兮的身上却还带着一股从未被磋磨过的锐气。
世上能人众多,偏偏王家能入扶风谢氏的脸,自然是因为王家人与生俱来的察言观色的能力。
王典洲躬身,却也在看谢晏兮,感受他身上的气。
和他想的太不一样。
锐气是想象得到的,涉世未深也是情理之中,王典洲打过交道的人太多,对于捉妖师本身也没有太大敬意,更不必说他自己如今借由何日归,也能动用天地之间的三清之气。
但谢晏兮声线散漫,虽然背脊挺直,长身玉立,方才他悄然扫过,也能见得他眉宇之间的浑不在意和漫不经心,像是万事都不入他心。
王典洲心底转了一圈,已经有了计较,赔笑道:“自是略有一些,常年为东家打点这草药,不敢有失,少东家应当也知道,何日归每年的熟期不过三日,判断究竟是否成熟,也全得靠人。”
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将众人往里引:“三年前那事后,虽说不应波及,但家中还是多少有些人心惶惶,走了不少人,之后我也不敢再信任旁人,都是自己尝药。”
谢晏兮撩起眼皮:“王大老爷倒是劳苦功高。”
“少东家言重了。”王典洲长吁短叹:“王某不过一介商贾,哪里称得上一句‘老爷’,全靠东家抬举,才有了如今的这点财富。都说商人重利不重情,但王某世代都在谢家的庇护下,便是无情也有了情,能为谢家守住这何日归,等到少东家归来,王某真是……”
王典洲抬起袖子,擦了擦眼下的泪,动情道:“王某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
演戏这事儿,凝辛夷自觉已经算佼佼者,但演脸皮非常厚的这种戏,显然还是王典洲更胜一筹。
瞧他这肥头大耳绫罗绸缎的,哪里吃苦了?
凝辛夷不言不语,这场戏的主角不是她,王典洲有谢晏兮应付,她在来的路上就已经与谢晏兮商议好了,她是来试一试这王家大院的深浅的。
于是才落座没多久,她便揉了揉眉心。
谢晏兮关切道:“夫人可是有哪里不适?”
“没有大碍,只是觉得这里有些闷。”凝辛夷道:“我出去透透气便好,夫君不必担心。”
王典洲这才第一次将目光落在凝辛夷身上,不过一瞬,又飞快以袖子遮脸:“王某低贱,不敢以目光亵渎了神都贵女,只是唯恐少夫人不熟路。”他转身唤了一声:“阿蓁,伺候好少夫人,若有一二,那你是问。”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眼,弯了弯唇,目光扫过阿蓁头上的玉簪。
程祈年曾巨细无遗地讲了一遍那日在阿芷院子里发生的事情,自然不会漏了玉簪侍女的事情,凝辛夷此行,本就要见一见这个人。
走出正厅时,凝辛夷已经开了天目。
目之所及,一片清朗无虞。
的确并无半点妖气痕迹。
却也和宿绮云描述的一样,她的六感始终在提醒她,这里有哪里不对。
宿绮云事先已经给凝辛夷画过一份王家大院的地图,凝辛夷一边走,一边不露痕迹地注意着周遭。
王家大院虽然大,比之龙溪凝府,亦或者扶风谢府,实在就像是一个颇为简陋的缩小版,像是此方主人见识过一些世面,却又见得不太够多,所以见过的地方都穷极奢华,没见过的地方,便想象力所至,敷衍了事,显得整个宅院都有些失衡,所种植的草木也都残次不齐。
姹紫嫣红,有不惜千金运输而来的名贵品种,仔细呵护却又不得其法,于是叶蔫花谢,看起来好不狼狈。
凝辛夷驻足看了一眼,叹了一声:“可惜了。”
她走过那株花,片刻,又顿住了脚步,反了回来。
这些日子的药典不是白看的。
虽然不如日夜浸染的医修世家,但也已经足够凝辛夷辨认出来,这花乃是需要以三清之气浇灌呵护的一株龙溪石斛。
“少夫人?”阿蓁不解她为何返回,小心唤了一声。
凝辛夷站在龙溪石斛边,天目之中,依然一片清朗,可六感却让她止不住地看向了一侧的竹林。
寒冬时节,竹林枯槁,竹叶干黄,摇摇欲坠。
龙溪石斛和竹子喜水,喜热,本都不应生长于北地,枯败乃是常事,但这两种植物同时出现在这里,却实在有点奇怪。
像是故意掩人耳目,也像是某种隐秘的提醒。
凝辛夷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扇了扇,将风中的气味送到自己面前:“这是什么味道?这是哪里?怎么还有这么大一片枯竹?”
阿蓁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有了一丝异常,低眉顺眼道:“实在是脏了贵人的眼,此处……此处无人居住,不足挂齿。贵人所说的味道大约……也是因为久无人清理导致的,还请贵人这边走。”
凝辛夷却道:“按照格局来看,这一处院落分明是次主位,怎会无人居住?”
她边说,边摇着扇子向那边走去,还不忘回头问了一句:“既然无人,我进去看看,应当也无事吧?”
阿蓁哪里敢拦,只是神色几度变幻,一路小跑,紧紧跟在凝辛夷身后,待得到门前时,这才大着胆子一步跨向前去,靠在门上,用身体当初了凝辛夷推门的手:“此处……此处荒废已久,灰尘遮眼,凌乱不堪,若是冲扰了贵人……”
她咬了咬牙,干脆就这样跪在了地上:“还请贵人高抬贵手,饶了阿蓁,老爷若是责罚下来,阿蓁这条命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凝辛夷垂眸看了她片刻,问:“你可知我是谁?”
阿蓁不敢抬头:“老爷交代过,说今日东家要来。全府上下都知道,我们的东家乃是扶风谢氏,扶风谢氏与龙溪凝氏有婚约,想来少夫人应当来自龙溪凝氏。”
“那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会来吗?”凝辛夷问道。
阿蓁有些缓慢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阿蓁不敢揣测,但少夫人许是随少东家一并来……”
“是,也不是。”凝辛夷道:“我是的确是来看看何日归的,却也不只是要看何日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蓁趴伏在地,许久,却不抬头,埋得更低了些,哑声道:“阿蓁不敢明白,只求贵人给阿蓁一条活路。”
她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听凝辛夷轻飘飘一句:“好啊。”
下一刻,凝辛夷已经蹲了下来,用一根手指轻轻托起阿蓁的下颚,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
阿蓁的双眼对上一双极黑极清澈的漂亮杏眼,这位据说身份极尊贵的少夫人蹲在自己身前,全然不顾衣裙逶迤在地,染了尘埃。
她看不到的视野里,空气扭曲静止,凝辛夷的三清之气已经将整座院落都笼罩。
“那你告诉我,这里面曾经住了谁,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我就不进去了。”凝辛夷一字一字清晰道:“最重要的是,为何我看不到这院子上的妖气,但你背靠在这院门上的时候,身上便沾了妖气?最重要的是,你故意引我来此,有何用意?”
凝辛夷看得分明,就在阿蓁的身体触碰到那门扉的几乎同时,她的身体波动一瞬,甚至仿若要与那门和墙面融为一体。
像是要被吞噬,也像是某种同化。
妖气悄然蔓延一瞬,却又收敛,但这样的一瞬,已经足够凝辛夷捕捉。
这样的异术,凝辛夷还是第一次见,她心生警惕,却只当什么也不知,也不确定究竟是这宅院内有问题,还是此刻的阿蓁已经不是阿蓁。
天目扭转,洞渊之瞳下,所有人都必须吐露真话。
即便阿蓁真的被什么妖物附体,此刻也需得以人的姿态来回答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