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旋即她又反应过来,在场这些人,又有哪个知道她的乳名呢。
凝辛夷提起的心放下些许,再抬眼,便见草花婆婆的灵体彻底消散,最后一缕虚影拖着一只金色红抽绳的收妖袋,飘落在了凝辛夷的掌心。
很眼熟。
眼熟到凝辛夷在沉思中,甚至没有觉察到自己还在谢晏兮怀里。
直到她终于想起自己在那里见过这只收妖袋。
这不是程祈年扔出去抢了鬼鸟钩星的那一只吗?
怎么会在草花婆婆这里?!
凝辛夷猛地想要回头去看程祈年,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顿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她怎么还被他抱在怀里?!
“谢……!”她几乎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到了嘴边才硬生生咽了回去,想起自己理应不知道,很是憋了一瞬,连带着气势都弱了一截:“放我下来。”
谢晏兮倒是没有为难,将她放下的时候,手指隔着她的衣袖从腕间松开。凝辛夷这才恍然,自己这么快就醒来,原来是他在不断向自己体内渡三清之气。
与她储存在三千婆娑铃中,再调用的渡气不同,谢家本就擅医道,经他们的手送出的三清之气,温和平稳,最能抚平一切伤病。
只是想到两人方才的姿势,和她脱口而出的那个字,道谢的话多少有点烫嘴。
凝辛夷咬了咬牙,才开口:“多谢。”
谢晏兮低眉看她,扬了扬唇,却示意她去看前方。
荒芜一片的土地上,是孤零零的,草花婆婆的本体树桩。
那一墩漆黑树桩的截面干脆利索,足以可见草花婆婆在自戕这一击时,是多么地破釜沉舟,不留后路。
而在她的本体旁边,多了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土包。
小土包是被挖开的,空隙刚好够落入一只捉妖袋。
小土包前,有一块石碑。
石碑正面无字。
背面却是那些母亲的名字。
不是嫁为人妻后空余的某某氏的名字,而是真正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她们作为母亲的名字。
那些名字密密麻麻写了一整面,每一个母亲的名字后面,还书写着某某某之子、某某某之女的称呼。
这是属于母亲和她们的孩子们共同的墓碑。
程祈年有些慌乱地满身寻找,发现本应挂着这只捉妖袋的地方,不知何时被另一只空空如也的袋子替代,早就被偷梁换柱,而他一无所觉。
“我要将她葬在这里,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你没有意见吧?”与其说征求意见,凝辛夷的这句话,更像是某种不由分说的通知。
言罢,她也不等程祈年和玄衣有什么回应,便已经俯身。
装着鬼鸟钩星的收妖袋落入草花婆婆早就挖好的墓坑中。妖尸直接埋于土壤,会让土地异化,所以鬼鸟钩星只能长眠于收妖袋之中,却也终究算是魂归大地,葬于自己的孩子们身边。
有风吹来,风声里隐约有孩童们喊娘的声音。
他们的娘不再是触摸不到的一缕风。
而是变成了沉眠于这里,与他们永远都相伴的存在。
纵使是妖祟。
纵使不再如记忆中那般温柔。
纵使妖祟的面容看起来实在可怕。
但即使变成了妖祟,在见到自己的孩子时,她还是会努力露出最亲切的笑容。
也许来世她还能听到自己的孩子呼唤出的那一声。
娘。
他们经历了这个世界上最无奈也是最残忍的分离。
却也终究在这一方小小的墓冢之中团聚。
长风吹过,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藤萝枯枝漫卷,沾染尘土,滚过白沙堤的长坡,向着不知名的远方而去。
草花婆婆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使命。
白沙堤,无人生还。
凝辛夷手头没有香,巫草倒是有一大把,这种地方也没什么好讲究,她现场搓了三根巫草点燃,插在了那块无字碑前。
青烟袅袅。凝辛夷没有拜,但她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彼时对草花婆婆的承诺。
鬼咒师以眼瞳沟通天地,以言灵代行神鬼威势。
所以鬼咒师的承诺,有诺必践,否则言灵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这也是草花婆婆在看出凝辛夷是鬼咒师后,终于松口、愿意相信她的原因。
此间事终于告一段落,凝辛夷长长松了一口气,待巫草燃尽,被风吹成一抹松散的灰,这才回头,想要与其余几人辞别。
在这里耽误了这么久,赶回谢府说不定还和谢晏兮他们一路,既要甩开他们,又要搪塞紫葵等人,一想到这里,凝辛夷就想要按一按眉心。
这一趟不能算是全然没有收获。正相反,她从草花婆婆这里获取的情报,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多。
凝辛夷边沉吟,边斟酌词句,打算开口辞别。
结果一抬头。
却见眼前一片宁静祥和,长烛沿着白木板桥蜿蜒而上,白沙堤灯火璀然。
风声,树声,烛火声。
声声入耳。
凝辛夷站在高处的白木板桥上,额前的发与兜帽一并被风吹起,她恍惚一瞬。
……这是哪里?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19章
白沙堤。
谢晏兮翻腕,原本插在元勘等人面前的黑剑一声长吟,回到了他的手里。
不过眨眼一个瞬息,原本在他面前低眉燃巫草的少女,竟然就这样活生生消失了。
长风拂过,白沙堤还是那个白沙堤,但显然,有人在这里动了手脚,甚至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了手脚,而他却竟然一无所觉。
谢晏兮握剑的手紧了紧,闭目再开,掌心已经捏诀,开了天目。
不是妖气。
草花婆婆烟消云散,最后的妖气都没入了那一截枯败的树根之中,妖瘴没入天地之间,并没有任何异样的流转。
不是妖,那便只能是人了。
便听身后一声惊诧:“外乡人姑娘?”
程祈年有些坡脚,他撑着玄衣的剑才摇摇欲坠地站起来,然后便见玄衣颇为嫌弃地收了剑,显然不喜旁人触碰。
于是小程大人又是一个趔趄,艰难站稳,扫了一眼神色被笼在面罩之下的玄衣,这才茫然看向面前:“方才她不是还在这里……”
“有阵。”玄衣倏而打断他,一手按剑,已经越前一步:“我去救她。”
不等程祈年递来诧异一眼,便听元勘和满庭齐齐惊呼一声:“师……公子!”
谢晏兮已经面无表情地一步上前,俯身按在了燃尽的巫草上。
“都别过来。”
他的身形逐渐虚幻,剑气翻涌间,入阵的阵眼已经被他触到。
“元勘,满庭。”他留下最后一句话:“看好两位大人。”
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已经明白了谢晏兮的言外之意。
元勘皮笑吟吟走过来,从口袋里摸出不知已经放了多久的一把瓜子,给程祈年和玄衣的手里各塞了点儿:“两位监使大人,看来我们还要在这里多等片刻,待我家公子破了阵,带了外乡人姑娘出来,我们再一并找一找,究竟是谁在这里布了这阵,故弄玄虚,是何目的。”
满庭沉默立于一边,虽然满身是伤,却不妨碍他三清之气展开,将手不动声色地搭在腰间的长刀与剑上。
这个阵势,哪里是要在这里多等片刻。
分明是要将他们强留此处,若是他们想要在阵破之前就离开,恐怕面前这两位绝对会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虽说纯以修为和如今的状态来说,他们也未必有绝对的胜算,但肯定能让这两位平妖监的监使无法全须全尾地离开。
程祈年下意识看了一眼玄衣,想要与这位自己已经合作过多次的平妖监同僚对个眼色。却见后者一改平日里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冷漠模样,颇为出神地盯着谢晏兮身形消失的方向。
程祈年小声:“玄衣?”
玄衣倏而回神,眉眼冷峻,这才看了眼元勘和满庭,随手接过瓜子,席地而坐。
看起来对元勘的安排并无异议。
玄衣都这样了,程祈年这种不擅战斗的偃师自然也只能偃旗息鼓,更何况,他的偃傀已经基本上和一堆破烂没区别了。
他长吁短叹,抱着自己的大木箱子,握着一把瓜子,坐在了玄衣旁边。
少顷,程祈年突然开口:“你嗑瓜子都不用去面罩的吗?”
玄衣捏着一颗瓜子,挑眉看过来,显然很是诧异他的多管闲事:“你偃傀都碎成渣了,不用修的吗?”
程祈年:“……”
程祈年闭嘴,抱紧自己和自己的大箱子,望着面前的沉黑树桩发呆。半晌,他干脆掏出了一个有些卷边的破本子,摸了一根炭笔,埋头开始在上面涂涂画画。
炭笔的笔尖与纸面摩挲出一片绵延不绝的沙沙声。
*
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凝辛夷环顾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