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猛地收回目光,神色平静,手却在袖下微微攥紧。
她已是凝神空渡,除却鬼咒召神,能够破开这个大阵的方法其实还有很多。可这里距离神都太近,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悄悄盯着这里,她不想这么早就暴露自己的力量。
善渊唇边的弧度变成苦笑,他悄然抬手,将唇边的一丝血迹若无其事地抹去,重新垂眼看向面前的大阵。
另一边。
谢玄衣一直一言不发地听着自己阿爹和阿娘的交锋,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撕裂开来,这样言辞激烈状似疯狂的两个人和自己记忆中的爹娘相差太远,让他如坠地狱。
为何阿娘会如此恨阿爹?
他有些理解,却又觉得自己的理解绝对不是全部。他乖顺地听从明德英的话,若是如此也没有睁开眼,可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出答案来。
终于,他嘶声大喊道:“够了!都够了!!都给我闭嘴!”
他跌跌撞撞从自己站着的位置向前走,因为闭着眼而不知几步之遥便是台阶,于是他猛地跌倒在地,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睁开眼,只是狼狈地爬起来,可这一别院的大阵都以他为阵眼,所以他的每一次动,都牵动整座大阵,这让他全身如同被碾碎般痛,连牙关都浸出了一丝血,他却还是在向前。
“你们给我说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我阿娘已经在这里了,为何说功亏一篑?什么自欺欺人,什么折磨?为何阿娘得知阿爹或许不能成功,却反而这么……高兴?”他的声音和身体一样颤抖,可他的神色却极是坚定,好似倘若不知道这个答案,他宁愿不死不休:“以我为阵眼又是什么意思,是杀光了所有谢家人还不够,斩草要除根吗?是要用我的命,来换阿娘的生吗?若是如此,何必多此一举,我……”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好孩子,不是这样的!”明德英看着摇摇晃晃的谢玄衣,猛地打断他的话,“是你阿爹他……他……”
真正的原因就在嘴边,她可以当着任何人的面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可当着自己儿子的面,她却竟然张口结舌。
“你们说不出口,那我来问。”谢玄衣踉跄站定,以剑撑地:“阿娘,你知道爹在白沙堤养了外室,连女儿都十来岁了吗?”
明德英闭了闭眼:“知道。”
谢玄衣脸上幻灭一瞬,旋即露出了嗤笑:“原来我阿娘阿爹的琴瑟和鸣,真的是一场只骗到了我的笑话。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故作深情,不惜杀了满门上下足足三百四十一人,也要复活我阿娘?”
“白沙堤之事,是我所为。”谢尽崖像是在功亏一篑后,倏而苍老是十来岁,连背都变得佝偻了些:“但谢家满门……实非我所愿。”
“实非你所愿,而你却甚至不愿意为他们敛尸。”谢玄衣的声音变得出奇地冷静:“明知我还活着,却任我蹉跎人世间,愿意献上自己的生命来找到复仇的对象。阿爹,你的心中,真的有一丝一毫的,对我和阿兄、阿娘的爱吗?阿爹……你爱过我们吗?”
谢尽崖想过他会问什么。
他想过谢玄衣会在他面前歇斯底里涕泗俱下地问为什么,想过他向着自己拔剑,也想过他痛苦不堪的模样。
却唯独没想到,最后的最后,他却竟然问了这个问题。
他在问自己为人之父的爱。
谢尽崖轻声道:“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谢尽崖执着道:“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谢尽崖蓦地沉默下去。
明德英眼中的哀伤越来越浓,越来越烈,魂体无泪,她的眼角却几乎要有泪水流淌。她宁可谢玄衣心怀仇恨地在这个世界上寻觅一个或许永远也找不到的仇人,也不愿意让他对过去有关家的所有美好回忆,都彻底被粉碎。
他没有回答,谢玄衣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低低笑了起来,笑得又平静又绝望:“那么阿爹,你献祭全家,陪葬整个白沙堤,甚至让王家大院都变成一片废墟,想来双楠村的背后,或许也有你的一臂之力……所有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想要复活的人,究竟是谁?”
谢尽崖宁可谢玄衣歇斯底里,宁可他失去理智地质问自己,那样他还可以冷漠以对,可以如从前那样挑拣他的毛病,甚至训斥他的一言一行。
可谢玄衣却如此安静,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就这样静静站在原地,一针见血地问出了连明德英都难以启齿的事情。
“阿满,不用闭着眼睛了。”明德英倏而道:“事已至此,就算闭上眼睛不看,捂住耳朵不听,也没有什么用了。阿娘总觉得这样就可以不让你受到伤害,却忘了,我的阿满,已经长大了。”
“你想的没错。我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个被你爹从沉眠的死亡中拉扯回来,作为他检测返魂丹效用的试验品罢了。我不能活,也不能死,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枯萎,却不能逃离。这样的折磨,从我死的那一年起,已经足足十年了。”她慢慢向前,站在谢玄衣面前,注视着他缓缓睁开的眼睛,道:“最开始的时候,他引出的我的魂,不过一缕碎魂。我的魂魄被一片一片抽回人世间,每一次的返魂,我都会变得更完整一点,可神智越是清晰,我便越是痛苦,越是绝望。因为我无法逃离,我只能任他摆布,直到他目的实现。”
谢玄衣眼瞳骤缩。
十年。
她的阿娘已经过了十年这样的日子。
难怪她会怨毒,会大笑,会恨极,会见到他,就迫不及待地让他杀了谢尽崖。
“一开始,我也曾当真以为是他爱我入骨。可渐渐的,我开始不明白,为何我痛苦至此,为何我的残魂跪在地上,求他给我一个解脱,他却充耳不闻。直到我终于发现,他不是为了复活我,从来都不是。”
风只会穿过魂体,可明德英抑制太久的情绪终于宣泄出来,于是她的衣袂和碎发都一并开始狂舞,她的眼中开始有了真正的讥笑和疯狂之意:“他真正想要复活的是——”
“明德英!”谢尽崖终于断喝出声,他本就在与明德英近在咫尺的地方,闻言,他的掌风已起,就要将明德英的魂体彻底打散:“我不许你说出那个名字!”
掌风让魂体变得飘摇,可那一掌,却最终也没有落到明德英身上。
因为谢玄衣面无表情地挡在了自己阿娘的魂体面前,他手中的尽欢剑没有出鞘,但他还有一柄匕首。
一柄被他认认真真磨了一晚又一晚,涂了一层又一层剧毒的匕首。
利器没入血肉,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那柄匕首深深没入了谢尽崖的胸膛,鲜血崩裂的同时,谢玄衣也被谢尽崖的这一掌拍得呕出了一口鲜血。
父亲的血和儿子的血混杂在一起,向着地面滴滴答答,而母亲凄厉的声音则响彻在冬夜腊月的寒风之中。
“他想要复活的人,名叫明舜华。”
刚刚烧毁了终于找到的阵线破绽,将悬于谢玄衣身上的大阵解开的善渊倏而顿住。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不可置信的事情般,眼瞳微缩,甚至连离火与大阵的事情都忘却了一瞬。
便听明德英如泣如诉的声音在风中继续响起:“谢家曾有谶言称双生龙凤为不详。于是那一年,降生于谢府祖宅中的那对龙凤胎里的妹妹,被秘密送出了谢府,成为了谢氏旁支琴川明家的嫡女,也就是我的阿姐。因为明家与谢家本就是血亲,虽然相隔已远,可偏巧明舜华的长相与我也恰有五分相似,这一切便显得更加天衣无缝。这世间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可你们兄妹早就在相见以后相认,我同情你们兄妹二人出生之后便分离,甚至还体贴至极地为你们打过掩护,遮掩许多。可我万万没有想到——”
说到这里,明德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从谢尽崖的伤口流出来的血。那血因为剧毒而显得色泽奇诡,匕首刺穿的刀伤也狰狞,她却看得极认真,极解脱。
末了,她终于在谢尽崖痛极也怒极的眼神里,嘶声痛斥。
“谢尽崖,你娶我,竟也是为了我与明舜华的这五分相似!你这个畜生,你居然肖想自己的亲妹妹!”
漆黑如墨的夜里,天边蓦地响起了一声凄厉冬雷。
第172章 “请你杀了我。”……
谢家的血百毒不侵,但这不代表,毒对谢家人毫无用处。
若是真的如此,那么谢玄衣就不会在双楠村因为蛊毒陷入幻境,只是谢家血的解毒速度很快,那些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几可致命的毒,对于他们来说,并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毒总会让血的色泽变得奇诡,如此一层复一层涂了几日的剧毒,混入血中,即便不致死,刀入胸膛的痛是真的,剧毒将皮肉腐蚀的绞痛,也是真的。
谢尽崖已经很久都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
在谢家满门在他的面前一夕皆亡的那一刹,他的神魂早已片片碎裂,他以为那便已经是人间最剧烈的痛。
可此时此刻,他的胸膛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捅穿,他埋藏心底最深也是最卑劣不堪的秘密被大白于天下,他最不想让谁知道,偏偏这字字句句便落入了谁的耳中,一股难以言喻的、他此生从未体验过的痛,像是一柄利斧般将他劈开来,让他忍不住佝偻身躯,浑身颤抖。
他的脑中蓦地想起了谢玄衣方才的问题。
——“阿爹,你真的爱过我们吗?”
他以为没有的。
所以他沉默。
……真的没有吗?
对着谢玄衣满是仇恨、厌恶、甚至恶心,再无半分对父亲的孺慕之情的眼,自己发妻字字如泣的控诉和状若癫狂的破碎神魂,他突然有了一丝的动摇。
谢尽崖从来都自以为是一个绝对冷静,也绝对愿意承担自己所作所为造成的一切后果的人。
他可以冷静地分析所有人,包括自己。
为什么会痛?
此时此刻,他为何会觉得痛?
他明知自己所做之事,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做好被所有人唾弃不齿的准备,正可谓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万死难辞。可为何此刻看着谢玄衣充满了厌恶与不齿、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的眼神,他会觉得痛?
就像是有什么他过去并不在意、从未看在眼里过,可其实却弥足珍贵的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谢尽崖喘着粗气,尽力调整自己的呼吸,脑中却如惊雷般一遍遍问自己,想要找到一个答案。
……
谢玄衣也在大口大口喘气。
谢尽崖的那一掌下了狠手,他扑过来时,将掌风接了个十全十,此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生疼,这一掌若是真的搭在明德英的身上,怕是连她的魂体都要被打散。
直到此刻,他终于相信谢尽崖方才的话了。
若非对他和阿娘真的毫无感情,殊无爱意,又怎么可能会出手如此之重,杀意如此之浓!
他倏而又想到了什么,吐血之余,抬眼时正看到了明德英露在外面的双手和一截手腕。
肌肤之上的纹路细碎,除非这样仔细盯着,绝难看清,那双手……宛如陶瓷冰裂。
谢玄衣握着匕首的手在抖,他明明杀过很多人,见过许多血,可当这血是自己亲生父亲的血时,意义却又变得不一样。他明明幻想过许多次挥动这柄匕首的模样,可当他为了保护阿娘,真的挥刀之时,却只觉得沾染在自己手上的血变得格外彻骨又格外滚烫,他几乎想要将匕首直接扔掉。
可阿娘手上的那些细碎的裂纹,分明昭示着……这样的掌风,她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她那样爱美的人,因为阿爹的一己私欲,死后尚不得安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枯萎腐烂,再到如今,连魂体都残破不堪。
他怎么敢这样对阿娘?!
他怎么能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这样对阿娘!
于是颤抖的手重新坚定,谢玄衣在拔出匕首之前,甚至还来得及问了一声:“阿娘,不用尽欢剑,用这匕首也是一样的吧?”
明德英早已泪流满面,这两个在她生命中曾经最重要的男人终于在这场漫长的分离后,迎来了注定的厮杀。
“阿满……”她才一出口,已经泣不成声,“可以了,已经可以了。”
她这样说完,谢玄衣竟是面无表情地将那匕首从谢尽崖体内抽了出来,再重新重重地捅在了另一处。
匕首没入血肉,发出噗嗤的闷响,血色四溅,落在谢玄衣的下巴上,再溅在他的脸颊和眼瞳。
天地之间的所有声音都像是离他而去,他的眼中像是走马灯般浮现了自己孩童时在谢府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
这一刀,是为了阿兄。阿兄沉默寡言,他自觉与阿兄不对付,可阿兄每次归家,都会带来有些笨拙的小玩意儿,只为逗他开心。
这一刀,是为了他的二叔一家。二叔虽然有些滑头,二婶也有点爱慕虚荣,可他们二人对他从来都毫无保留。他还记得他五岁那年,不小心将府中假山中的枯草点燃,火势蔓延,是他的二叔冲入火场之中,将他救了出来,自己手臂上的皮肤却被烧伤了一大片,此后每每阴雨天就会溃烂疼痛。
这一刀,是为了他的乳娘的刘妈妈。刘妈妈会在灶台前守一整夜,只为给他炖熬出最鲜美的汤羹,他生病的时候,刘妈妈会不放心那药过别人的手,一宿一宿地为他守着。
这一刀,是为了……
他又疯又平静,沉默着捅入一刀又一刀,直到他的手腕被一只手蓦地抓住。
凝辛夷蹲在他身边,用一张丝帕轻柔地擦去了他脸上的血:“阿满,不要看他了,看着我。”
谢玄衣麻木地听着她的话,眼瞳在她的脸上落了许久,才慢慢有了焦距,认出了她是谁,看清了自己此刻到底是在哪里,在做什么事情。
他下意识要转过头,却被凝辛夷飞快地捧住了脸,不让他转过去看那一团血肉模糊和自己亲爹痛到瑟缩蠕动的惨状:“阿满,你做得很好,谢家满门的仇,你也报得很好。答应草花婆婆的事情,我们也做到了。这么久了,你可以歇一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