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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中的动静并不能传到铜雀三台。
但凝茂宏俯首贴在金砖之上,山呼万岁时,名为青梧的偏殿中,一只素手轻扬,将一把鱼食洒在了湖中,引得鱼群疯抢。
有宫女小步而来,低声将前朝之事告知。
凝玉娆取手巾将手指擦拭干净,满身慵懒,再抬眼时,眼中却光华流转:“更衣。取我那套群青宫装来。”
青梧宫上下于是为贵人忙忙碌碌起来,及至下朝,果然有宫女急急相告:“陛下来了。”
于是青梧宫所有的门都大开,徽元帝踏入正殿中时,所有人退下,屏风之后,群青宫装的典雅少女恰抬眉看来,如烟如雾。
“陛下怎么来了?”凝玉娆柔声道。
“你还算不到朕今日要来?”徽元帝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含笑看着她:“朕答应你的事情都做到了,你答应朕的事情呢?”
凝玉娆笑了起来:“陛下稍安勿躁,距离最后,最完美的返魂丹,只差最后一环了。”
她的目光遥遥看向神都之外,隐隐竟正是谢尽崖所居的别院方向:“或许,就在这几日。”
*
凝家别院。
谢玄衣紧紧盯着院中。
这几日下来,他已经基本摸清了整个别院中的人员,顺手将守在别院周遭的几名兴许是凝家、也或许是谢尽崖新培养出来的暗卫悄无声息地毁尸灭迹,在夜色里一遍又一遍地将自己的剑磨得更锐利了些,然后从靴底抽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将一层无色五味的毒均匀地、慢慢地涂抹了上去。
毒是他从长水深牢里带出来的,他只在那擂台上用过,见血封喉,是极霸道的毒,非血海深仇不用。
他本来想要在找到了复仇的对象时,用这柄匕首狠狠地割开对方的喉咙,让那毒浸透对方的血,让那人受尽折磨后咽气。
因为这剑这匕首,都是他阿爹谢尽崖和阿娘明德音在他的生辰送给他的。阿娘那时说,她与阿爹寻遍了天下,过眼了无数神兵利器,却唯独觉得这把名为尽欢的剑最好。
“人生得意须尽欢。”阿娘将剑交给他时,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阿满,人生小满胜万全,何须多虑盈亏事。阿娘希望你知足常乐,圆满尽欢。”
那时的他,是扶风郡最张扬明媚的少年郎,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定当如阿娘所愿,圆满尽欢。
可他却没有想到,一夕之间,天崩地裂,而到头来,自己最终要用这剑这匕首对准的人,竟然正是自己的阿爹谢尽崖。
谢玄衣在黑暗中慢慢睁开眼。
朔月一过,便是动手之时。
第168章 “告诉你爹,我来杀谢……
谢玄衣没想到,他磨了剑后,第一个站在他面前的,竟是面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之色的宿绮云。
满头麻花辫的绿衣女子和他对视片刻,竟是十分不讲武德地一晃手,对他下了蛊,在他被瞬间麻痹的刹那,一抬手把他打晕,然后直接拖走了。
谢家血脉百毒不侵,就算是蛊毒被麻痹,效果并不持久,半个多时辰后,谢玄衣已经醒来,从枯草堆上一跃而起,满身的怒意和杀气险些将屋顶掀翻。
直到他一脚踹开门,看到守在院中的宿绮云时,脸上的戾气再难压抑:“宿监使,为何阻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到底是谁的人?”
宿绮云这一口气喘了还没半个时辰,脸上的疲色都没彻底散尽,脸色没比谢玄衣好到哪里去:“我能是谁的人?用你的脑子自己想一想!”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眯了眯眼,阴恻恻道:“想?你让我想什么?想怎么杀了你吗?”
宿绮云此生最讨厌和失去理智的疯子对话,面前之人脸色灰白,眉宇间戾气与绝望交织,眼白中纵横的都是猩红的血丝,三清之气看似克制收敛,实则已经紊乱至极,显然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合眼过了,此刻最后的理智都是强撑,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的模样。
可她到底想到了凝辛夷传音来时所说的话,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闭了闭眼,压住自己想要转身就走的心,低声道:“你冷静一点!你见着你爹了吗你就动手!你确定他在这里吗?!”
谢玄衣语速极快地反驳道:“暗卫传来的话里,他就在这里!”
宿绮云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谢玄衣,那是谢家的暗卫,也是你爹的暗卫!你怎么确定这一切的真假?!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也是你爹设的局吗?你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跳进去,到时候我们想救你都难!”
谢玄衣眼角猩红,拂袖怒道:“谁要你们救?!宿绮云,这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少在这里多管闲事!不想死的话,我劝你现在就把路让开,回你的平妖监去,就当不知道这件事!你我同僚一场,我也不至于让你难堪。”
他话音才落,一个巴掌已经明晃晃地搭在了他的脸上。
“啪——”
谢玄衣愣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宿绮云,眼瞳骤缩,手指已经搭在了剑柄上,脸色阴沉得可怕,若不是将养了这么多天的剑气他实在不想浪费,此刻恐怕已经长剑出鞘。
宿绮云才不管谢玄衣的脸色,她甩了甩手,不耐烦道:“谢玄衣,你冷静一点。你要不要先好好想一想,我是怎么知道你姓什么的?要不是阿橘特地传音,我才懒得管你是生是死。”
阿橘这两个字显然触动了谢玄衣的某根神经。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半晌,才哑声道:“是阿橘让你来的,她也知道了。”
宿绮云见他终于像是不那么冲动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坐了回去,喝了口茶:“我若是晚来一步,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进那院子,寻根究底,哪怕拼个同归于尽了?”
谢玄衣不语。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复仇的办法。但是既然决定要知道真相,要刨根问底,就要一击必中,因为这一定是你此生唯一的机会,倘若失去,就没有下一次了。”宿绮云抬眼望着他,轻声道。
这是宿绮云第一次和他说这么多话。
谢玄衣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仇恨和巨大的荒谬感冲刷着他的感官和所有心神,不死不休,又哪里能让理智战胜这份刻骨的仇恨与不解。
他太想知道一个答案,太想去问一个为什么了。
“你不懂!”谢玄衣痛苦至极地按住额头:“你根本不懂我经历了什么!我遭遇了什么!我为何——”
“我懂。”宿绮云声音平静地打断了他:“谢玄衣,我懂。”
谢玄衣的所有动作蓦地顿住。
宿绮云看着他的脸色,继续慢慢道:“谢玄衣,你知道的,我出身高昌白氏。抛却世家之名,不入族谱而进平妖监,平妖监里,我是个异类,世家之中,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世人提起我,皆言说我乃没心没肺不服管教的狠辣之辈,更是世家之耻。可你知道……我为何不愿吗?”
谢玄衣抿了抿唇,问道:“为何?”
“高昌白氏来找我时,是想让我认高昌白氏的那位大夫人为嫡母,从此入主家,成为真正的白家人,白绮云。我不乐意,且不论我自小在乡野长大,本就不服管教,不乐意去规矩众多的世家。我自小与阿娘阿爹感情甚浓,我还有长兄和阿姐,虽然他们都是凡体之人,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从来其乐融融。”
宿绮云微微勾了勾唇角,眸中色彩难得柔软,但那抹柔软很快敛去,变成了讥笑:“得知我的想法和选择后,我阿爹和阿娘并不强求,觉得只要我顺应心意,想怎样都好。我们全家都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我们却忘了,世家究竟是什么模样,什么做派,为了一个或许能够振兴家族的存在,手段可以酷烈到什么程度。”
“高昌白氏其实,也只做了两件事。他们先是许以宿家族老,说只要我肯入主家,便将我们这一只旁支都迁入主家,改姓为白,享主家供奉,入祠堂族谱。族老哪里能拒绝这等诱惑,令家中近亲长辈轮流来我家中游说,施压,威逼,利诱。见饶是如此,我们依然不从,于是高昌白氏做了第二件事,他们给了宿家族老一种蛊虫。”
“他们对我的家人下了蛊,控制了我的家人。让她们来劝说我改宿为白,只要我同意,他们就即刻为我的家人解蛊。”
谢玄衣心底微颤,慢慢抬眼,看向宿绮云。
面前的绿衣女子一路从极南风尘仆仆赶来,发辫有些松散,上面的银饰也失去了往日的明亮,但她的那双眼瞳却像是燃起了一团永不熄灭的火:“他们以为胁迫有用,以为这世间所有人都会为利益和强权低头。可我的家人……我的阿爹阿娘阿兄阿姐,他们不会。他们不愿意说出逼迫我的只字片语,哪怕蛊虫发作,痛不欲生,哪怕七窍流血,他们也宁死不屈。”
“谢玄衣,我的家人死在我的面前。而逼死他们的人,却是我的血亲。”宿绮云终于道:“所以,我懂。”
谢玄衣终于在宿绮云对面慢慢坐下,有些颓然地开口:“然后呢?”
“然后,我为他们敛尸埋骨,来了神都,认识了阿橘。”宿绮云将一杯茶推到谢玄衣面前,盯着他的眼瞳:“她陪我去杀人之前,我睡了三天三夜,养足了精神。谢玄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玄衣的手指点在那杯茶上,垂眸不语。
“你太累了,就算要杀人,也要先休息好了再杀。”宿绮云道:“报仇这事儿,我熟,阿橘也熟,你那个假阿兄不知道熟不熟,但是起码杀人这事儿他应该不陌生。你睡,我给你守着。等阿橘回来,我们再去,也不迟。”
谢玄衣沉吟片刻,到底慢慢举起茶杯,将要触碰到唇边时,却听宿绮云喃喃了一句:“程祈年就别去了,他那种满脑子正直仁义的傻子,还是别跟着我们血腥地打打杀杀了,不适合他。好好回去躺着去吧。”
谢玄衣蓦地闭眼,欲言又止,然后一口喝了茶,转身躺回了草垛上,强制自己闭上眼,等药效来。
*
平北侯府。
“跟丢了?”刀剑交错的书房之中,平北候睁开寒光四射的眼,冷冷扫向跪在面前的人:“你是说,从三清观到神都这么长一段路,你带了三千人设伏,蹲守了三天三夜,却连人影都没有见到?”
跪在下首的黑衣卫冷汗涟涟:“属下知罪!请侯爷降罪!”
黑为衣,金为靴,正是平北侯手下最得力也是最让人闻风丧胆的一只亲兵。
“都他妈过去三天了!人都在神都了!我还降个屁罪!”平北候何呈宣大怒,顺手抄起面前的茶杯向前砸去:“老子就算现在砍了你的脑袋,又有鸟用!”
那茶杯正中黑衣卫的额角,一声闷响,鲜血淋漓,黑衣卫却一动不动,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血流淌下来,他悄然用衣袖接住,不弄脏地面分毫,道:“那日,司空家的少爷混进了木先生的队伍里,如今生死不明,可要……告知司空家一声?”
何呈宣冷笑一声:“这种没用的东西,死了就死了,他自己去找死,关老子屁事?”
黑衣卫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雁过留痕,属下率人踏遍来路,到底还是觅得了一些痕迹。侯爷可还记得前朝……”
说到这里,那黑衣卫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又未听得何呈宣叫停,这才压低声音道:“曾有人擅偃术?”
“偃术?”何呈宣抬眉,“你是说公羊家和江家的把戏?”
他稍一顿,便猜到了黑衣卫突然提及此事的缘由:“你是说,有人以偃术为他们一路掩护,所以你们才未曾察觉?”
“正是。”黑衣卫沉声道:“只是如今公羊家已在南渡之前被当今灭了族,永嘉江氏的偃术在当今将其列为禁术后,也已经失传。属下专门遣人去永嘉江氏走了一趟,江氏规矩,未有僭越之处。”
直到此时,何呈宣的眼中才真正闪过了一丝玩味之色,终于对黑衣卫所说的话生起了兴趣。
“江家这些年来循规蹈矩,小心翼翼,没那个胆子。不过,倘若不是江家,难道是公羊家?”何呈宣的目光扫过一墙的神兵利器,蓦地起身,走到了其中一柄剑的旁边,伸臂取了过来,在掌心抛了抛,然后猛然拔剑出鞘!
寒光四射,剑身如雪,乍现三寸,而那三寸上,正刻着两个篆体小字。
公羊。
“难道是公羊春这老匹夫被我斩杀战场,缴了剑,却还没死?”何呈宣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
他将剑还鞘,向后一抛,向外走去,高声道:“备马,我要进宫见驾!”
黑衣卫稳稳接剑,将其放回原处,身形一顿,已然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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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神都二十里处,偃影散去,公羊春的身形短暂出现一瞬,向着善渊遥遥一礼,便要退去。
偃术乃当朝禁术,比之鬼咒术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能修鬼咒术之人寥寥,而偃术却实打实曾流传于两个望门世家之中。若是他太过靠近神都,极易被发觉。
更不必说,如今朝中尚有不少前朝之臣,而他身为前朝左相,高居相位二十余年,又乃昔日凉州公羊家的家主,便是乔装遮面,走在如今神都的大街上,也难保会不会被认出来。
他身形淡去之时,凝辛夷却若有所觉般悄然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公羊春心头莫名一凛,只觉得一种奇特的不安感席卷了自己全身。
再要去细品,凝辛夷已经转过了头,像是从未发觉过他的存在,刚才那一眼,不过是他的错觉。
公羊春一晒,心道莫不是自己这些年见不得人伏低做小的日子过惯了,竟是会被这样一个小辈的目光慑住。
还是说……他不便接近的三清观中,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