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怔然看着面前,某一个瞬间,她的脑海中似是蓦地浮现了一个画面,与面前的一切重叠。
这一切……所有的这一切,对她来说好似熟悉又陌生,仿佛这一幕幕都曾经在她的生命的某个片段里曾经上演,再与面前不断交错。
她的心跳声开始放大,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闪回交叠的画面,一帧帧画面的间歇时,却竟是闪黑,她的身躯似是不受控制般向前跌去,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撑住地面,也做好了撞击坚硬的准备。
但在彻底陷入意识的混沌之前,撞击却久久没有来到,有一只手臂将她一把捞了过去,囚在了怀中。
呼唤她的声音变得遥远。
“阿橘?你怎么了阿橘?”
……
凝辛夷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回忆起了什么,还是回到了某段自己早已遗忘的过去。
“阿橘,你又怎么了?”极遥远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那声音带着点百无聊赖,她并不陌生,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过。
凝辛夷有些浑浑噩噩地醒来,下意识想要抬手舒展四肢,却发觉自己的手好似正环抱着自己的双膝,头也埋在膝盖之中。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不知多久了,却竟然并不觉得四肢麻木僵硬,只觉得温暖又舒适。
但她很快又意识到了不对。因为她的手腕和腿都极细,仿若不过七八岁的稚童,而她此刻的这个姿势,也正是婴儿在母亲腹中时的姿态,所以才会格外有安全感。
这是哪里?她怎么会在这里?
刚才的声音又是谁发出来的?
怀着这样的疑问,凝辛夷又试着张开四肢,想要抬起头来,却蓦地感觉到了什么。
……水?
她这是在水里?
她怎么会在水里?!
似是注意到了她的挣扎,那道声音再度在水面上响起,穿透重重水深,不太真切地落入她的耳中:“阿橘,你是醒来了吗?”
她想不起来这是谁,可声音却分明耳熟,会这样呼唤她的男性理应只有凝茂宏一人,可这道声音却并不属于凝茂宏。
那又是谁?
她想要抬头,想要看清楚,想要挣脱自己此刻的束缚,更不想要这样莫名其妙地待在水下。
所以她开始挣扎。
一些身影和记忆开始在她的脑海中闪回般交错。
玄天塔,火海,垂眸看她的银发国师,盘根错节的巨大菩提树,树下点燃的白烛引魂招灵,怒吼着问着为什么的谢玄衣,双楠村枉死的将士们与挑生蛊下舍生的程祈年,挡剑燃血的谢晏兮,报国寺插着何日归的地藏王菩萨像,定陶镇宁院中归榣倒下的身影,白沙堤草花婆婆的大笑……
所有的一切,像是被压缩成了一个瞬息的交叠画面,在凝辛夷的脑中闪回,再消失,再闪回。
她并不知道,此刻的她,虽然有着孩童的身躯,这小小的身躯之中,却容纳了一片历经千帆的灵魂。
而她的灵魂烙印让她的身躯在醒来的刹那通灵见祟,引了天地之间的三清之气入体,搅得这片东序书院的冬日长湖上浮冰全碎,寒风呼啸。
一声长叹从湖面上响了起来。
那束缚住她的存在突然明显了起来,她越是挣扎,束缚就越是明显,她的心跳声开始变大,一声一声,仿佛要与那些闪回的画面形成某种奇妙的韵律,她无意识中转动手腕,却忽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脆响铃音。
叮铃——
刹那间,灵台清明。
凝辛夷想到了什么,手指摸索腕间,触碰到了熟悉的铃铛,她心念一动,九点烟已经被她捏在了掌心之中,再极艰难地被搓开一节,再一节。
青烟燃起在扇骨的刹那,整个长湖的湖水都开始沸腾,水面上有碗口大的泡泡咕噜作响,天地都被搅动,似是在见证和记载这一刻,湖中沉睡了许久的那方存在的苏醒。
岸边,那道垂眸看向湖中的道服身影脸色骤变,蓦地一甩拂尘,口中念念有词,开始结印,试图加固长湖封印。
更远处,有身影飞奔而来,面上俨然写满了不安:“菩虚子道君,我正在后山与人论道,听闻长湖有异动……”
他的话语才说了一半,眼睛已经看到了如今长湖的模样,他的脚步骤然一停,脸色已经变得极是可怕。
赫然正是比起如今看起来年轻许多的凝茂宏。
他眉头紧皱,口中已经高呼道:“菩虚子道君,此子断断不能醒来,方相血绝不可重现于世,她万万不能想起发生了什么!否则两仪菩提大阵——”
菩虚子眉头皱得更紧,须发乱飞,口中念念有词的速度更快。
水面上的一切,凝辛夷一概不知。
她点燃九点烟,张口欲言,却有水倒灌入嘴,但她一字一句,已经在心中口中一并默念。
“诸方万界,皆不困我——开!”
这一刻,偷偷趴在冬日长湖外小山上的谢玄衣倏而驻足,小心地遥遥望来一眼,然后见到了他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画面。
长湖水被辟开倒流,小小的孩童悬于长湖之水中央,无数的封印法阵悬浮烙印在湖中,滔天的水幻化成怒吼的狰狞神像怒面,如长风般肆虐,将那些封印肆虐般破坏开来,岸边的菩虚子道君道袍迎风,胡须乱飞,却也已经无力回天——
湖中八岁的少女,承载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记忆和灵魂,解开了三千婆娑铃的封印,以九点烟撕开了冬日长湖。
菩虚子道君无法再将她如从前那般重新葬入湖底。
但他却能将不应该出现的那些记忆和灵魂,如封印妖尊般,封印在苏醒过来的少女心底。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重重画下一道一道繁复晦涩的阵线,那些线条在半空浮现,再一条条落在少女的身躯上,逐渐爬满她的整个身躯,然而在画到最后一笔时,菩虚子起笔再落,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
他试了又试,蓦地吐出一口血,整个人像是瞬息间老了十岁般萎靡下去。
于是封印法阵阵成,却又留了一线天机。
凝茂宏神色凝重,问:“菩虚子道君,如今是怎般情况?”
菩虚子神色灰败,慢慢摇头,道:“我只能封印住不应该存在于她脑中的记忆,却不能阻止她的苏醒。只是此后,每每朔月之时,封印便会动荡,这会让她痛苦无比,却又无计可施。”
凝茂宏似是在沉吟:“此事当真无药可救?”
菩虚子沉默片刻,道:“……倒也并非无药可救,倘若这世间真的存在那传说中的并蒂何日归,倘若那并蒂何日归成妖,那妖丹,倒是能让她免受这朔月之苦。”
“并蒂何日归成妖后的妖丹?”凝茂宏似是听到了什么极荒谬之事:“若是世间真的存在此物救她的命,她也不会今日遭此劫难了。”
他长叹一声,已在这瞬息间做出了决断,神色复杂道:“既然如此,长湖便也无用,从今日起,她便跟着我姓凝吧。”
菩虚子沉默无语,只是一甩拂尘,向侧让开了一步,低眉摇头,只以余光看到凝茂宏的身影越过他,一步步向前走去。
从此,龙溪凝家多了一个凝三小姐,名辛夷。
东序书院的冬日长湖中少了一处封印,解开了所有的禁忌,并且对过去此处的禁忌绝口不提。
因为菩虚子知道,有朝一日,那个曾经被封印在这里、并且失去了记忆的女孩子,一定还会回到这里来。
……
凝辛夷猛地睁眼。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疑不定地翻身而起,却对上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谢晏兮抬手,用手中绢帕擦去她额头的汗,脸色看起来有些古怪的苍白,但他却对着她弯了弯唇,露出了一个笑,轻声道:“做噩梦了吗?”
第153章 “阿渊,你不能自医,……
凝辛夷的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谢晏兮脸上,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梦里的水声似乎还在耳边涌动,她的掌心似乎还捏着九点烟,但她回过神的刹那,却看清了谢晏兮注视她时的神色。
他的眼瞳比平时要黑一些,肤色苍白,平时总是束起的发披散下来了一些,唇畔也没什么血色,神色恹恹,唯有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时才带了温度。
她下意识抬起手,想要触摸他不知为何过分苍白的脸,有些恍惚地心道自己不是已经与他结契,枯荣转轮,登仙的药性和大半痛楚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为何他看起来却并没有好转许多。
然而她指尖才动,脑中却倏而刺痛。
她蓦地按住自己的眉心,等到痛意褪去,这才重新抬头,旋即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们已经不在双楠村,而是正在一处不知位于何方的破庙之中。
元勘和满庭坐在燃起的火堆旁,谢玄衣在稍远处,他微妙地侧着身,显然不想要触碰到任何人,高高束起的马尾被破庙门外倒灌进来的风吹起,他的怀里抱着一个被麻布包裹的瓦罐,紧紧抿着唇,下颌的弧线凌厉却莫名哀伤。
凝辛夷却只觉得有些奇怪。
她与谢晏兮为何在破庙的佛像背后,像是与他们硬生生隔开了一处旁的空间,身前也没有燃火,任凭破庙破屋顶的风雪漏进来,打在她的脸上,有些生疼。
但她转瞬便已经知晓了缘由。
因为她看到了破庙墙壁和那残破佛像背后留下的,纵横散乱的剑气。
“……我是不是又……”她有些艰难地开口,然后下意识看向窗外:“可今夜并非朔月,我……”
她的话语又顿住,所有的话语在她的余光看到放在她身后的那只再熟悉不过的剑匣时,戛然而止。
那只雕刻繁复的乌木剑匣本是被装在黑釉瓷枕之中的,可此刻,剑匣周围散落着黑瓷碎片和不太细密的瓷粉,分明是被那震荡的剑匣中的剑气碾了个粉碎!
这是此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过去的无数个朔月里,无论她醒来时的场面多么狼藉,黑釉瓷枕从未碎裂过哪怕一道裂痕。
她忍不住伸手,触摸到黑釉碎屑,再从她的指腹流淌在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响。
某个瞬息,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过去的无数个朔月里 ,她的梦境中也并非没有过自己旧时的回忆 ,但却从未梦见过东序书院的长湖。
为什么她想起了长湖中所发生的事情时,剑气便会震荡至此?
长湖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
倘若如谢晏兮所说,她身上的封印并不完全,她的体内也并无所谓的妖尊封印,那么她坠湖后被妖尊入体的事情,又算什么?究竟是凝茂宏在骗她,还是菩虚子道君在骗凝茂宏?
又或者说,她的梦境……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这一次的梦境为真,那么过去的那些妖鬼森林和有关她母亲的片段呢?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她梦中妖鬼森林这样的地方吗?
一切如浮光掠影般在她心头重现,凝辛夷的手指慢慢探到剑匣上,指腹触摸过上面精致古朴的纂刻,却突然碰到了一点濡湿。
她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那是一抹殷红的血。
她愣了一瞬,下一刻,她已经一把扣住了谢晏兮的手腕,然而她想要翻转他的手看一眼,却竟然没有拗过他的力气。
“阿渊。”她抬眼看他,眼中是不加掩饰的焦急:“你是不是碰剑匣了?”
是碰了。
又或者说,不仅仅是碰了,是他长时间按在剑匣上,以离火压制对抗,才让那匣子中掀起的剑气不至于将这一方天地都彻底搅乱,直至失控。而那只剑匣也果然如凝辛夷所说,除了她之外,触之便会被剑气横扫,饶是他离火凶戾,他那只按上去的手也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她晕过去的那一刻,他恰好醒来,将她接住之时,便已经感受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滚烫。她体温素来极低,唯有朔月失控之时才会如此,他几乎是顷刻间就意识到了什么。
杀手虽然暂且被逼退了,但被灼烧成了一片倾圮废墟的双楠村实在太过开阔,他们此刻各个都是强弩之末,心神动荡,实在不适合再战一场。然而双楠村又不在官道,他们的马车大约也随着离火一并被烧了个干净,谢晏兮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喊出了一个名字。
“公羊春,我知道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