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谢晏兮接下来会追问她的幻境内容,问她看到了什么,有没有什么破开此处妖瘴的思路和想法。
可谢晏兮却说:“破开幻境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阿橘,你可有受伤?”
凝辛夷摇头:“这挑生蛊妖只会在背后以幻境控制人,从幻境挣脱以后,到来这里的一路上,倒是没有碰见别的什么其他危险。”
谢晏兮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了不远处的某片阴影之中,那里有一只挑生蛊虫正在将自己的足肢慢慢蜷缩起来,再被一缕剑气定住,片刻后,蓦地炸开。
然后他才继续道:“阿橘,你会第一时间来找我,我很高兴。”
凝辛夷顿了顿,之前和他呛声太多,突然再听到这种话,实在让她有些眼神飘忽,她干脆移开目光,只抬起手:“是多亏了这条红线,若不是这线,我也不可能这么快找到你。只是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
“那就先不着急搞清楚,风沙这么大,有这条线,至少不容易走散。”谢晏兮俯身,将她的采血刀捡起来,倒转刀柄递给她:“刀不错。”
凝辛夷下意识接过来,然后才想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沉默片刻:“抱歉,我……”
“是我该说抱歉。”谢晏兮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阿橘,我欠你很多句对不起。”
凝辛夷攥紧了手上的采血刀,片刻才倏而扬眉一笑:“既然很多,那就慢慢说。”
言罢,她已经提步,重新踏入妖瘴与风沙之中。
谢晏兮在她身后停了片刻,垂眸看向两人之间若隐若现的那条红线,蓦地勾唇一笑,提步跟了上去。
双楠村并不算大,奈何风沙眯眼,妖瘴遮天,想要在这样的地方,找到谢玄衣和其他人,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凝辛夷第三次将嘴里的沙子吐出来,终于忍不住道:“你和阿满是血亲兄弟,就没有什么秘法可以让你们找到彼此的方位吗?”
谢晏兮跟在她身边:“你所说的事情,这世上有且只有一种秘法可以做到。”
凝辛夷没反应过来:“什么?”
“血契。”谢晏兮道:“还有一个名字,婚契。”
凝辛夷一愣,顿时警惕道:“大公子这个时候突然提起这件事,别不是什么暗示吧?”
谢晏兮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要是想这样理解,倒也不是不可以。”
看到凝辛夷下一步的步伐默不作声地向着离他稍远了点儿的地方移了移,并且明显计划接下来继续就这样渐行渐远,谢晏兮这才继续道:“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阿满在哪里。但与其像现在这样乱转,倒不如换一种思路。”
凝辛夷停住脚步。
她的手里还提着那柄采血刀,上面斑驳的血迹已经被风沙吹得干涸:“你的意思是,先去找挑生蛊妖?”
“正是。”谢晏兮颔首:“没有人的内心真正坚不可摧,即便元勘和满庭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够对抗这样的幻境。我对阿满尚且有几分信心,但小程监使的过去你我却几乎一无所知,更不必说,他现在身上本就已经中了毒,恐怕比平素里还要更虚弱许多。我们救得下一个人,却未必有机会同时将所有人都从挑生蛊妖的幻境中一起救出来。”
“但他们都是意志坚定之人,所以就算此前陷得再深,只要幻境出现一丝破绽和波动,一定都会被他们捕捉和觉察到。”谢晏兮道:“只有这个办法,才可以一次性救下他们所有人。不过这样一来,接下来的问题就变成了,找到挑生蛊妖的真身。”
人影尚且难寻,想要找到形态难辨,隐藏在这一层层的风沙与妖瘴中的妖祟踪迹,更是难上加难。
谢晏兮边说,手指间已经捻了好几根巫草。
凝辛夷却用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
“你还记得,刑泥巴的三个故事吗?”凝辛夷轻声道。
两人对视一瞬,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刑泥巴的第一个故事里,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被蛛网缠绕,而编织这张蛛网的巨大蜘蛛,正端坐在村子的正上空。
正如他其他故事中的暗示,这个故事里的蜘蛛妖所指的,极有可能便是这只挑生蛊妖。
——他哪里知道挑生蛊的名字是什么,在他心中,和那长着许多只虫足的虫子最像的存在,便是蜘蛛。
凝辛夷蓦地向谢晏兮伸出一只手:“借一下你的面具。”
谢晏兮用一种不得其解的眼神看向凝辛夷。
凝辛夷用握着九点烟的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反正你不带,不如给我遮遮脸。”
谢晏兮:“……”
大凡能够形成一方妖瘴的妖祟,多少都通了灵智,所以凝辛夷和谢晏兮的扇和剑,都出得极是突然。
灵火在九点烟上燃起轻飘飘一缕不起眼的青烟。
十二龙吞的半面大傩面具将凝辛夷面上变幻的狰狞诡笑图腾面容遮盖得严严实实,连下巴都不留分毫,只有她清凌凌的声音响起。
“伯奇食梦,腾根食蛊。”粗糙彩绘的狰狞面具从青烟中浮凸出来,九点烟在指间翻转一圈,凝辛夷的身后开始有聚拢的烟气凝成庞然的虚影:“吾请伯奇,腾根两神鬼,驱蛊除祟。既见神鬼,诸天万界,开——!”
幻境如梦,挑生为蛊。
漫天的风沙似是停了一瞬。
如厚重云雾般的妖瘴色泽仿佛被利斧劈开一道,旋即从那一道被撕开更多,天光重新从这一隅缝隙中洒落下来,恰照耀在带着傩面的少女身上。
她乌发披散,仰面向天,一双极黑的瞳隐在面具之后,倒映出妖瘴背后,天穹之上,那只巨大可怖到仿若要将整个村子都遮掩的妖祟身影!
妖瘴被劈开的这个刹那,无数条扭曲蠕动的浮空虫足上,一张张扭曲无声的面容似有所觉,同时向着凝辛夷的方向转过了脸,居高临下投来了视线。
千张面容,千双眼瞳,这样从天而降的注视邪异无比,只是这样轻飘飘的一眼,就足以让人神魂俱碎,胆战心惊。
但下一瞬,一道璀金暴戾的剑光便如腾龙般骤然划破长空!
谢晏兮出剑便毫无保留,剑气从曳影上暴涨而出,火色勾勒出的长剑竟似如长鞭一般,漫卷缭绕,斩过那挑生蛊妖的无数条虫足!
剑气与虫足碰撞出无数金石交错之声,几乎连成了一道绵长的剑鸣,与挑生蛊妖痛极的尖锐叫声混杂在一起,震得耳中生疼。
几乎是同一时间,凝辛夷身后的两道虚影终于由虚转实,玄目之中,光芒流转,在看清了面前妖祟邪异的模样后,天地之间仿佛有来自旷古的怒意被一寸寸唤醒。
一声震怒至极的嘶吼。
漫天震动,三清之气摇晃扭曲,在这一刹那,半空中的挑生蛊妖有了肉眼可见的颤动,似是恐惧,也似是来自本能的蜷缩和畏惧,而下一瞬,凝辛夷身后的虚影已经血口大张,向着半空的蛊妖撕咬而去!
第142章
剑气如瀑,斩落九霄。
游走的火色金龙像是要从曳影剑身活过来,与奔腾而上的神鬼虚影身形交错,咆哮声与剑鸣声几乎要撕破整片苍穹。
挑生蛊妖的虫足被砍落几根,穿过神鬼虚影再落至地面时,已经化作了一片飘散的齑粉。
挑生蛊妖被如此重创,整个妖瘴都开始了崩塌般的震动,双楠村也随之地动山摇,黄沙漫卷。
谢晏兮一剑斩落,身形在半空翻转过一个轻盈的弧度,重新落在凝辛夷身前,两人隔着面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点疑惑。
或许是白沙堤的妖瘴中,妖祟的出现接二连三,且不论实力如何,至少也不可能像是这只蛊妖一样,除却那迷惑人心的幻境,至今都没有别的更激进的攻击手段。
甚至在被神鬼虚影冲刷啃噬,被谢晏兮的剑斩之后,那半空的可怖蛊妖除了痛极的嘶声尖叫之外,都没有任何其他反应。
这样的念头才刚刚在脑中浮现,一道苍老却凄厉的声音倏而在不远处响起。
“造孽啊——!”拐杖在地面杵出咚咚的声音,步伐蹒跚的老妇人从风沙中浮凸出一张满是怒意和泪水的脸:“昨夜我便觉得不对,我们双楠村距离官道这么远,不靠山也不临水,怎么可能有人路过这里?!”
老妇人脸上的沟壑皱纹很深,风沙岁月都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了厚重到难以忽视的痕迹,她包着头巾,几缕花白的发从头巾下露出来,被湍急的风吹得散乱,那双有些浑浊的眼中却在这一刻迸发出了充满了恨意和愤怒的光。
“滚出双楠村!这里不欢迎你们!”老妇人一步步向前,她走的并不轻松,却依然拖着身躯向着他们两人逼近,好似看不到谢晏兮手上沾血的剑和凝辛夷脸上狰狞的面具:“现在!立刻!滚出双楠村!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目的,到底是为什么而来,但是请你们滚出去!”
她死死地盯着两人,眼中仿佛要泣血,凝辛夷拉了拉谢晏兮的袖子,将他因为感受到了浓郁妖气而翻转微提的剑稍微按下去了一点,然后才将脸上的狰狞面具掀开了一些,露出了内里的那张脸。
“老婆婆。”凝辛夷露出了一个和善亲切的笑:“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这村子里现下有了妖祟作乱,若是这妖祟不除,恐怕很快就会威胁到您和村子里大伙儿们的性命的!”
寻常人听到妖祟二字,大多目露惊愕恐惧,唯恐自己沾染到半分,恨不得立刻就跑到平妖监寻求庇护。
然而面前的老妇人的表情却极冷。
也极哀伤。
许是从凝辛夷的眼中看到了不似作伪的关切和真诚,她闭了闭眼,言辞不再那么激烈,态度却没有任何变化:“性命?老婆子我烂命一条,便是死了又如何?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我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刘婶子,和他们废话这么多做什么?!”一道更暴躁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姑娘,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老妇人的身后走出来的,是另一位黑发掺白的妇人,她面色不善地站在老妇人身后:“我劝你们最后一次,倘若你们还是不听,非要管你们不该管的闲事,休怪我们不客气。”
被称为刘婶子的老婆婆叹了口气,道:“游家大娘,连你也被惊动了。”
游家大娘冷笑一声:“我若是再不来,难道真的要让他们继续打下去,让我们这些年的牺牲和隐忍都功亏一篑吗?”
凝辛夷并没有被这样的态度激怒,她的天目之中已经是一片一片的妖气,不光是那位老婆婆,也包括她身后的这位大娘的身上,都是纵横不散的妖气。但她只当未觉,依然挂着关切的笑意,道:“大娘,什么叫不该管的闲事呢?你们既然看到了,我便也不瞒你们,我与我家夫君都是捉妖师,既然来到这里,看到了妖,就算力所不能及,也绝无扭头就走,袖手旁观的道理,这是我们捉妖师的职责所在。只是我不明白,你们看不到这天上有什么吗?你们……不怕吗?”
她都这样说了,两人却并不向天上看半眼,只是重新将目光落在谢晏兮身上,再看向凝辛夷,少顷,那游家大娘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原来你们是夫妻啊。”
凝辛夷捏紧发烫的石头,不动声色地颔首:“正是。”
游家大娘蓦地向前踏了一步:“成婚多久了?可有分离过?家中可有老小?”
谢晏兮下意识将凝辛夷向身后护了护,音色不辨喜怒道:“这些事情与大娘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起来这么年轻,想必应当成婚不久,正是最蜜里调油的相恋时吧?也还不明白,膝下有孩儿的感觉吧?我猜,你们应当也没有与彼此分开过,不知道何为相思之苦,也不知道什么叫盼而不得吧?”大娘慢慢向前走,她的面容分明是最普通不过的雁门郡人朴实的模样,但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容却像是淬了毒的刀,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随着她从那老婆婆身后彻底走出来,她的整个身形也都展露在了两人眼中。
只见她的脖子上爬了一只极为眼熟的蛊虫,那虫身的一半都融入了她的血肉之中,只有几条腿尚且裸露在外,但虫足的尖端却也已经深深地没入了肌肤里,像是在以她的身躯作为养料。
而她的肩头和腰侧各自挂着一张男性的脸。
一张上风霜遍布,看起来与游家大娘差不太多年纪,另一张面孔则年轻许多,眉眼看起来与游家大娘颇有几分相似,另外几分则与前一张脸重叠。
她的每一步落地都很重,仿佛这具身体里不止有她一个人,所以她的每一次前行所需要的力量都极大,仿佛是跺在地上般,激起一地灰尘。灰尘落在那两张挂着的脸上,惹得脸上的五官一阵扭曲。
凝辛夷早就从刑春花那里猜测到了一点双楠村的情况,料想这挑生蛊或许早已附身在了双楠村大半的村人身上,却也依然被面前的这一幕震到。
这位游家大娘的中蛊情况,比刑春花还要更深更多,甚至凝辛夷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为她驱蛊,再保她一条性命不死。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才道:“非也。我与我家夫君自幼相识,可惜命运弄人,那时我虽然对他心生好感,却甚至不敢说出口半个字,因为我们注定天各一方。那之后,我与他足有六年未见,或许也能称得上一句盼而不得。游家大娘,这世上的很多感情,是不能简单地用年龄来衡量的。”
谢晏兮握剑的手猛地收紧。
那种难言的、心脏仿佛被什么攥住的感觉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胸膛里。
游家大娘不料她竟然这样说,向前的步伐蓦地停住,她的目光里全是颤意,似是在迟疑和犹豫什么,口中嗫嚅道:“小姑娘,你们……”
然而这几个字才出口,她的神色却又一顿,那一点温和如昙花一现般被抹去,只剩下了一片仿佛被岁月消耗殆尽后剩下的冷厉和戾气:“那又如何,如今你们到底还活着?这世上真正的盼而不得,唯有阴阳两隔一种。”
“我的夫君,我的儿子,我的父亲。”她的声音开始变得高昂而尖利:“我生命中的所有人,都死在了战场上,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不再是妻子,不再是母亲,也不再是女儿!我在这个世上,变得无依无靠,没有了来处,也没有了去处。我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想要他们回来!而今,他们马上就要能够回来了,你们凭什么要毁掉这一切?!”
“回来?怎么回来?”凝辛夷高声打断了游家大娘的话语,她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紧紧盯着她身上的所有动静:“靠挑生蛊吗?那样回来的人,真的是你们想要见到的人,而不是天地所不容的妖祟吗?”
按照她的设想,只要游家大娘再展露出一丝如之前那样的动摇,她便可以如同对待刑春花那样出手。就算她中蛊更深,已经没入血肉,却也总要试试看,还能不能将她与蛊虫分离开来。
可随着她的话语,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开始沉沉。
风沙妖瘴之后,有一张张麻木愤怒的面容浮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