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伞在她掌心旋转,白纸蝴蝶已经覆盖了几乎整座定陶镇,像是小镇白头。但很快,无数纷呈的色彩沾染在白纸上,逐渐也让纯白的伞面也落入尘世间。
经年积累的恐怖与惧怕厚重且沉,那些飞起来的流苏逐渐坠落,伞面旋转,它们也只是轻微起伏,再也没有了之前轻盈的姿态。
所有情绪都被白纸蝴蝶传入这面纸伞上,一层一层浓墨重彩地刷上去,红色紫色交织,最后变成了沉默的黑。
白纸蝴蝶溶于那些情绪之中,逐渐消融,除了带走了镇上百姓们心头最深处对于妖祟的恐惧之外,了无痕迹。
忘忧伞沉甸甸合拢,复而落回凝辛夷的手心。
绸黑的伞带着满镇的惧意,散发着颇为阴森可怖的气息,对于其他洗心耳来说,这样一柄忘忧伞,便算是完成了使命,理应专门封存,最后交由平妖监处理。
可对于凝辛夷来说,许是她体内封印着一只不知来路的妖尊的原因,这柄伞她不必交给平妖监,自己就可以处理。
尤其是现在。
绝大多数的白纸蝴蝶都已经消融,但还是有几只追着一道身影,向着报国寺的方向而去,那身影极快,白纸蝴蝶振翅片刻,终于在错综的山林里追丢,有些沮丧地落在了树干上。
是方才在极遥遥的地方向她放出冷箭的那道身影。
那人……亦或是背后之人,想来应当会觉得,她鏖战许久,又要收敛满镇情绪,早已脱力,三清之气枯竭,就算想要做什么,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恰好谢晏兮也不在此处,平妖监的三位监使都有公差在身,总也不可能受她差遣,总而言之,现下正是他们休养生息的好时机。
这样的想法并没有错。
凝辛夷的确耗空了三清之气,再也无法重新展开九点烟,也无法再请半点神力。
可好巧不巧,她体内封着一只妖尊。
妖食人间恶念,越是强大浓郁的恶与惧,越是能给妖源源不断的力量。
所以此刻,这柄聚了满镇恐惧的忘忧伞,也可以成为她的养料。
凝辛夷抬手,将那柄看起来已经重若千斤的忘忧伞举起来。
她张开五指,轻轻吐出一口气。
天气很冷,满地的血也逐渐冷了下来,所以凝辛夷的这一口气里,便带起了一片白雾。
……实在有些太多了的白雾。
她的这一口气长到像是要让白雾将她的周身都缭绕,等到气尽,她才手指一收,重新握紧了掌心已经收拢了的忘忧伞。
只是一握。
那伞上所有的黑污便尽数消失,伞面,伞身,伞骨都恢复了原本的素白一片。
而那些恐惧汇聚的阴森,已经重新化作了充盈的三清之气。
凝辛夷收了伞,看了眼自己身上有些干涸的血迹。
礼佛需敬,入寺院心中也常怀恭敬,本应先沐浴更衣,满身洁净。但报国寺中人对她满怀杀意,更好似成了截杀她之人的庇护所,那么她也不必讲求虚礼。
所以她按照约定,敛了那年轻杀手是尸首,收在三千婆娑铃中,便抬步。
“褪影。”
凝辛夷轻声道。
下一瞬,她整个人已经掠入了灿阳下的阴影之中,一路向着群青山的方向而去。
就在她走后不久,一道蒙了半张面的身影出现在了王家大院外。
谢玄衣懒得管也并不在意老齐和老肖之间最后的结局,凡体之人的事情,自应由朝廷自行解决,正好他们身处县衙,也免去了升堂。
就算如今赵宗被关押在大牢之中,形若疯癫,怎么问也问不出半个有用的字来,县衙群龙无首,倒也不至于对这样的小纠纷都束手无策。
至此,王家大院中妖祟伏诛,方才他也见到了白纸蝴蝶,知道是凝辛夷出手,将整个定陶镇中因为妖祟而起的恶念与恐惧都消弭一空,那么他们平妖监此行的任务也算是画上了一个颇为圆满的句号。
……除了这么一趟下来,他们的捉妖袋里,还是空空如也,实在有点不好交差之外。
事件报告本应带队的宿绮云写,但她毫不犹豫将这事儿推给了程祈年。所以这会儿,程祈年在写文书,宿绮云去驿站以玄天水镜口述告知平妖监事情经过,顺便给《妖鬼灵简》更新最新出现的这只并蒂何日归化妖。
他也到了该和他们一起回神都的时候,不日便将启程。
谢玄衣是来向凝辛夷告别的。
但他才满腹心绪地走到王家大院门口,神色已经一凝。
有血的味道。
谢玄衣腾身而起,整个人如一缕轻烟般向前,不过眨眼,便已经落在了宁院的屋顶上,看到了满地的尸首和血。
他按在剑上的手猛地收紧。
才不过离开了这么片刻,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橘呢?!
他的三清之气毫无保留地探出,然而整个王家大院却竟然毫无凝辛夷的踪迹。
朔月才过,她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就算她有能力杀这一地的人,可若是杀手不止这么多呢?她有受伤吗?
她又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落了满镇白纸蝴蝶的?
谢玄衣的手指扣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世上的一切,只要存在过,经历过,就一定有痕迹。
而他本就最擅长寻找痕迹。
否则又怎么会知晓善渊的真实身份,知道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帮他一并查清楚谢家灭门的真相,那个人,只能是善渊。
*
三清山。
山上雪,雪中人。
有人向着山的方向而去,也有人已经身在山中。
三清观的雪已经停了,山中却还飘雪,巨大的松树上积压出一片簌簌落下的洁白,像是碎屑。
谢晏兮走在碎屑遍布的满山风雪中。
三清山清冷如山落雪原,但事实上,山中并不萧瑟。
因为三清观的前观坐落于山下,后观却散布于山中的无数洞穴,错落的小院,峭壁一隅,抑或陡崖边缘。
那些传说中避世隐居于三清观的高人们,大多居于此处。
除此之外,那些群山之中无数枯林的遮掩之下,也还有更多的院落里正在传道授业。
道不拘于一格。一道降妖的符便可自成一道,一记捉妖的掌也可成一道。这天下大道若有三千,三清观的后观独占八成。
所以此处风明雪净,却并不清净。
有读书声丝丝袅袅,有符箓破空声,也有刀剑交错声。
像是与尘世不同的另一隅人间。
也是谢晏兮长大的地方。
所以凡心绪不宁时,他总会在这山中漫无目的地走一走。
他自幼便在此处学道,学剑,学符,也学卜。离火灼身于如今的他来说,早已是常态,但幼时他常常难忍,只得将自己埋入厚雪之中。
三清山高,纵是夏日,只要向上攀登得够高,也总有雪可以埋。
过去这些年里,闻真道君不知究竟涉雪过多少次,只为了将他从雪中捞出来。
最初时,捞他并不难,巫草一燃,他的位置昭然若是。
但后来,随着他的卜术小有成就,他也学会了避卦,使得原本应当容易的寻他这事儿,愈发艰难起来。
他不止一次地听到观中其他道君说,若是他们遇上他这样的倒霉孩子,就一把火将山中雪燃了,看他要往哪里躲。
只有闻真道君,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极有耐心地满山找他,还说什么自己老人家了,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
来观中学道的孩子们其实并不少,如他这样年龄的,也有一些。只是每到逢年过节之时,那些孩子的家人们便会想方设法地送来漂亮的衣服,新奇的玩具,还有他从未见过的吃食。
……不,要说从未见过的,可能不是吃食。
而是爱。
他看到的时候,尚不能分辨自己内心涌动的感觉是什么,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渴望和羡慕。
不,应该说是嫉妒。
只是无论是渴望,羡慕还是嫉妒,所有这些太过热烈的情感,都在离火对他日复一日的灼伤中,渐渐消失了。
他生而不详,不能继承大统,这样的孩子,对于皇室来说,并无任何用途,他能活下来,有一条命在,已是格外开恩。
理解这件事,是很简单的事情。但能不能接受,却是另外一码事。
他没有感受过爱,也许曾经看到过别人家的爱,却在还没搞清楚自己是否期待的时候,已经淡去了这份感觉。
闻真道君对他来说,或许便是此生唯一让他感受到被关怀之人了。
可闻真道君的心太大,也太满,里面有他,但也装满了苍生。
他只爱苍生。
可谢晏兮唯独不可能从他这里学到爱苍生。
所以他依然不知,所谓爱为何物。
他思绪纷呈之间,一时竟然不知自己踏足了哪里,只听到那不远不近的院落之内,有对话声在他耳边响起。
“这世间灵宝,自然不可能全数记录在册。尤其是那些世家,哪里可能会让你我知道他们到底藏了什么宝贝。”
“要说宝贝,我就知道其中一样!”
“你且说说,你知道什么?”
“龙溪凝氏知道吗?他家有一样灵宝,名为【渊池虚谷】。”
“那是什么东西?”
“据说是什么可以消除业障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你我踏入修行一途,斩妖灭祟虽然本就是你我的职责所在,却难免会积累无数业障于身。若是这世间真的有东西可以消弭业障,于修为实在大有益处。”
“真的吗?这世上竟然有这等灵宝?那要怎么用这个【渊池虚谷】?想要消弭业障,要付出什么?这世上哪有用起来不需要代价的东西,我不信就业障就可以这么简简单单被一样灵宝消弭。”
“算你聪明了一回。”另外那道声音得意洋洋道:“当然有代价,只是这代价却与其他东西不同。”
谢晏兮已经不知不觉顿住了脚步。
那两道清亮的声音还在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