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闻真道君开始喃喃自语,不住地绕着他转圈,那双本就已经不甚健康的眼中开始混沌,似是又要起卦,谢晏兮终于忍不住拧眉,打断他,问道:“什么方相族人?”
第110章
闻真道君的絮絮叨叨终于被谢晏兮打断,他像是这才想起来什么一般,“哎呀”了一声,拍了一下大腿。
“为师竟是从未与你提及过。”闻真道君摇头晃脑:“但也不怪我,实在是方相族人的足迹早就不可查也不可追了,为师怕你为了这点微末的希望,非要去那极北之地追寻一线可能并不存在的生机,这才三缄其口,为师忍得也很辛苦啊!”
谢晏兮一眼看穿:“师父每次心虚的时候,话就会格外多。”
闻真道君:“……”
谢晏兮继续道:“忘了就是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怎么说话呢!”闻真道君拍案而起:“你生而便因为这虚无缥缈的命格被遗弃到我这荒山野岭来,不苦吗?这离火日夜灼烧,不苦吗?如今终于有人可以缓解你日夜的痛苦,让你睡一个好觉,怎么就成了大不了的事情?你且来与为师好好说说,你下山以后,究竟遇见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
谢晏兮面上不辨喜怒,像是完全没听懂闻真道君在说什么,也无所谓他说的那些什么苦与不苦。他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散漫道:“你不是会卜,爱卜吗?这等小事,你起一卦就知道了,何必问我?”
闻真道君饶是早就习惯了他这副冷淡又嘴毒,三句话里崩不出来一个好词儿的模样,此刻也忍不住一弹指。
卜卦用的巫草变成了锐利的针,向着谢晏兮的方向急射而去!
谢晏兮一抬手,将那根巫草稳稳夹在了食指和中指之间,轻巧卸了上面的力,于是那根巫草在他的手中又恢复了柔顺的模样:“师父火气还是这么大,这样下去,眼睛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闻真道君:“……”
想逐客了。
但舍不得。
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吧,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其实没什么事。
或者说,也没有什么事情不能用应声虫交流,三清观虽在山中,却也不是什么闭塞荒芜之地,传讯虽然慢一点,却也足够。
给凝辛夷所说的并蒂何日归一事,不过是托词而已,闻真道人是他的师父,若想请卜,何需专门走这一遭。
是他自己想来。
他下山本是为了治闻真道人的眼睛,救他的命。可那颗妖丹分明都已经在他的手里,他却因为一己私欲,将最绝佳的机会拱手相让。
如若不是他的私心,闻真道人此刻或许已经被治好,他也可以如从前那样住在三清观,随闻真道人继续云游四方,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还如同从前。
所有这些思绪在他脑中翻涌,抬眼时,谢晏兮却只说:“没什么,来看看你最近老不老实,有没有嫌自己瞎得不够快,又起卦了。”
好好儿关心的话语,从他嘴里出来,就像是在骂人。
和这个徒弟相处了这么多年,闻真道君早就能做到老神在在地自动过滤其中刺耳的部分,领会他的言下之意:“不瞒你说,瞎得还是有点快。阿渊,天下苦啊。”
又是这句话。
闻真道君都已经做好了谢晏兮和从前一样面无表情地回敬一句“苍生和我有什么关系”的话了,等了会儿,却竟然什么都没等到。
谢晏兮竟然罕见地沉默了。
直到此刻,闻真道君的表情才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他用那双迟缓的眼睛锁在谢晏兮身上,倏而笑了一声:“原来你下山应卦,是见苍生。”
*
定陶县衙。
在此处躲了数日的老肖和老齐到底不是傻子,早就从衙役口中得知了近些天来发生的事情。
真相如何,衙役们自然三缄其口,但连赵里正都被平妖监羁押了的这事儿,可瞒不过任何人。
老肖奇道:“这定陶镇里到底埋了多大的秘密?搞得我又想知道,又不敢知道。”
老齐的表情有些古怪:“谁知道呢?比起什么秘密,我更想知道,你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老肖长长舒出一口气,一脸后怕的表情:“说起来,那时监使大人不让我们出县衙,竟然真的是庇护你我的安危。还好有你劝我,否则冲撞了监使大人们,若是惹了他们生气,怕是此刻你我的尸骨上都开始长虫子了。”
老齐心不在焉道:“你的脾气是应该收敛点儿,不然真的哪天冲撞了不该惹的人,我想捞你一把都难。”
老肖摸了摸自己的满面胡子,这些天来他的虬髯都乱了,整个人显得落拓不已,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却总觉得老齐有点怪怪的。
只是他这个人素来只喜欢动手,不喜欢动脑子,非要让他去描述和回忆哪里怪,他也说不出一二来,只能说是一种直觉。
就比如现在,老齐也怪怪的。
可要他看起来比平时更烦躁一点,倒也很正常,被困在这县衙里好些天了,他自己也心烦意乱,总不能因为老齐显得阴晴不定,就觉得他不对劲吧?
老肖暗暗思忖,几经犹豫,还是觉得兄弟一场,他这人本就心直口快,就算直接想问,想来老齐早知他为人,也不会觉得生气。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身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县衙门口。
老肖认出来人便是那日在群青山救了他的人,连忙迎了上去,挤出最真诚的笑脸:“监使大人,您可算来了!我知道您平素公务繁忙,只是我兄弟二人在县衙叨扰这么多日,也不知再打扰下去……”
谢玄衣哪有心情听他在这里客套。
这两人不过习过武的凡体之人,过去他早就看懂了这两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却因为不感兴趣而从未过问。
但如今,在得知了这世上竟然还有登仙这样的东西存在后,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这事儿他本也不太想管,自有满身的正义感快要溢出来的程祈年和宿绮云过问。
但凝辛夷既然让他来,他便走这一趟。
所以谢玄衣满身不耐,径直走到了方脸老齐面前:“你。”
方脸老齐一凛,心底无端有了些不详的预感,他努力压下去,露出一个小意的笑容:“监使大人,有何指教?”
谢玄衣单刀直入:“可听说过登仙?”
方脸老齐心神俱颤,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但他努力稳住,露出了一个尽量茫然的笑:“您说什么?”
只是凡体之人的这种自控,落在谢玄衣眼中,实在是太不够看。
谢玄衣连逼问的心情都没有,只静静看了老齐片刻,倏而拔剑!
剑光雪亮如雪,在半空曳出一道盈满杀意的光弧,向着老齐的脖颈而去!
老齐哪能想到如此变故,他本就极其紧绷,杀意铺天盖地地袭来时,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了最本能的反应。
——格挡。
他不想死,他要挡住这一击!
这样的意念于是驱使着他皮肉之下流转的那一层服用登仙药而拥有的三清之气暴涨而出!
一声金石交错。
竟是真的将谢玄衣的剑阻了一阻。
老齐心跳如雷,眼中却已经有了狞色,心中蓦地冒出了类似“这所谓平妖监的监使也不过如此”的想法。
若是真的打起来,他老齐可能……可能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谢玄衣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只看了一眼被三清之气击中的剑身,然后转眼,对上了老齐满是狞色的眼。
“人啊。”谢玄衣摇了摇头,毫不设防般回头看向虬髯老肖:“你看清楚了吗?”
老肖茫然摇头:“什、什么清楚?”
不过一句话的时间,那方脸老齐竟是怪叫一声,孤注一掷般向着谢玄衣袭击而来!
谢玄衣微微歪头,躲过他暴起的这一爪,头也不回地翻腕。
长剑在他掌心翻转出一道流畅的剑花,见了点血,不多,却足以让方脸老齐的所有动作都停下。
谢玄衣垂眸看向被剑气逼至跪地的老齐:“说吧,吃了多少登仙?王典洲许了你多少味药,你才将老肖骗到这里来,想要用他的命去换你登仙?”
老肖的眼瞳骤缩。
*
无数尸首之中,凝辛夷静静站在原地,任凭那流淌过来的血些许沾湿了她的衣裙和鞋底。
她已经分辨出来,发出那样光亮、于防不胜防的冷箭下救了她的,是缠臂金。
这是不属于她的东西。
又或者说,女子本就少用缠臂金,这样一来,这东西属于谁,又是谁放在她身上的,简直昭然若是。
她又被谢晏兮救了一次。
这恩情真是越欠越多。
她失笑一瞬,便已经敛神。
九点烟上的青烟已经散去大半,她的已经快要力竭。
可她还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否已经安全,能否安然走出宁院和王家,亦或是等到谢玄衣注意到这里的异样,折身赶来。
但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更何况,对于她来说,想要知道周遭四野是否有人,还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办法。
凝辛夷抬手。
一柄纯净的白伞出现在她的掌心,白色的流苏随着伞身的旋转飞舞起来。
忘忧伞。
她还是洗心耳。
王家事了,此间事本也无法全须全尾地说与定陶镇的居民说,可因为王家和归榣造成的恐惧却还在蔓延,她本就要扫尾。
凝辛夷一手掐诀,并指落于额前,闭上了眼。
白纸蝴蝶从流苏中振翅,如落雪般向着四周飞去,直至汪洋般的忘忧蝴蝶落于万物。
一片忘忧忘怖的纯白之中,凝辛夷俯身,重新看向那颗滚到她面前的头颅。
蛊惑之术已经失效,那张面孔也不会让凝辛夷有任何想要抬手的冲动,但她依然为那张年轻的面容合上了眼。
“虽然你想杀我,但我依然愿意给你安息的权力。”凝辛夷轻声道:“能被选中做最后一击,你的心智应是这所有人中最脆弱,也是最身不由己的,我答应你,若是你的魂魄愿意到我掌心,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送你的尸骨回乡。”
她说完,向上摊开了手掌。
少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