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那扇门重新在司空遮和司空不迟面前合拢,司空不迟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爹——”
他想要问这人究竟是男是女,是何背景身份,司空遮却已经先一步竖起了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没有看见。”司空遮压低声音,警告道:“你没有来过这里,也什么都不知道。”
*
凝辛夷心底悚然。
谢晏兮和谢玄衣的脸上也都有了不加掩饰的拧眉和惊愕。
这一路,他们追着白沙堤的引魂阵而来,先后见到了谢郑总管的死,收到了远渡神都那人的死讯,如今又知晓了神秘“老宁”姜妙锦的死,至此,在白沙堤祭拜,引魂相问的三个人全部都死了。
毫无疑问,姜妙锦并非是真的被困死在宁院之中,而是他杀。杀她的人,与杀谢郑总管的幕后之人必定脱不开关系。
只是王家都可以用钱来买永嘉江氏的修士和捉妖师来杀人,如今那些式微的末流世家里,有的是人愿意为钱卖命。单纯从凶手本身入手,再去向上寻找线索,只怕反而阻碍颇多,困难重重。
可如今,这三个人都死了,已经无人知晓当初他们不惜以寿元为代价,究竟引了谁的魂,问了什么问题。
他们终究是晚了一步。
又或者说,晚了许多步。
只是连谢郑总管在死前都不知道姜妙锦的死讯,看来他们三人之间平素也并无其他联络。
但事情到底因为姜妙锦的这一句话,变得更复杂了起来。
按照谢郑总管此前的说法,他们是为了夺回碧海通的控制权,要擅自动用谢家流传下来的药方,所以才前往白沙堤祭拜,燃烛告罪。
而返魂丹一事,乃是姜妙锦死后,归榣和陈数在得知此物的存在后,为了复活姜妙锦,才不惜以身入局,酿成如今局面。
可如今看来,姜妙锦或许比归榣和陈数还要更早知道返魂丹的存在!
甚至不光姜妙锦,谢郑总管的死,可能也和这返魂丹脱不开关系!
“起死回生……”谢晏兮在口中咀嚼这四个字,手指在桌上轻扣:“归榣想要复活姜妙锦,于是穷尽妖力附着于宁院之中,以保存姜妙锦的尸首,寻觅一线生机,来让姜妙锦起死回生。”
凝辛夷抬眸,心中若有所悟。
谢晏兮继续道:“我一直都觉得疑惑。白沙堤中,村民们自甘献祭出自己的生命时,按照妖神草花婆婆的说法,是他们被自己说服,愿意燃烧自己,杀死来到白沙堤的平妖监监使,以换取朝廷对白沙堤的关注。可人心复杂叵测,以我对人心的了解,只是为了这样一点以卵击石、甚至极有可能石沉大海的结果,我不相信她真的可以说服所有人。”
他眉眼冷峭,继续道:“除非草花婆婆在游说时,另有一套说法。”
他的疑问,也是长久以来一直盘桓在凝辛夷心头的疑问。
那样的牺牲固然让人动容,却经不起半点细思。
凝辛夷并未提出这一点,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对人心素来没有任何信心,她不希望自己的不信任感影响任何判断。
直到现在。
“比如,草花婆婆告诉他们,只要按她说的去做,就能够让死去的那些人起死回生。”凝辛夷接上谢晏兮的话,慢慢道:“甚至,草花婆婆或许还承诺过,一旦事成,既然那些已死许久的人都能活过来,那么为之而牺牲的他们,也能与亲人们重聚于世间。”
如此,所有的一切的确变得更说得通了。
那一丝对白沙堤人和草花婆婆的所作所为感到敬佩的同时,却又觉察到的些许怪异和不合理,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一个让人更加信服的解释。
村民们笃信击败的妖神终于现身,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假死一场,再醒来时,便可以结束过去的这些苦难,见到他们朝思暮想的亲人。
既然是集结了他们的愿力而出现于天地之间的妖神,那么为了他们而展现神迹,又有什么不可信服?
可如今草花婆婆业已如归榣般烟消云散,便是返回去以鬼咒术拘魂,怕是都无法从天地间再寻觅到她的痕迹。
凝辛夷还在想突破口,便听谢玄衣倏而道:“可这两次所谓的返魂,明明看起来都失败了。幕后之人想要的返魂丹也碎了。如此布局数年,耗费良多,最后难道真的不过是一场空?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
他分明说的是疑问,可这些话语中的某些字句却触动了凝辛夷的思绪。
这两次返魂,是失败了,还是……看起来失败了?
他们看到的那颗金色的珠子,真的就是返魂丹吗?幕后之人如此竹篮打水一场空,真的就甘心这么悄无声息的放弃吗?
她倏而起身,抬手将散落的长发随意挽起在脑后,甚至来不及折身回房间去取挽发的发簪,随手从旁边垂落的枝丫上掰了一截插在脑后,急急向外走去。
“阿橘?”谢晏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甚至来不及解释,足尖已经生风。
从厢房到宁院不过片刻,她一把推开宁院的大门。
一声摇摇欲坠的吱呀。
少顷,那扇门终是不堪重负,在她身后重重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灰尘从凝辛夷的身后向她覆卷而来,她却好似无知无觉,只死死地盯着面前一隅。
她清楚地记得,归榣魂散之前,的确化形出了自己最原本的姿态。
漫卷的枝叶落入泥土之中,瞬息生根,那根茎很快粗壮起来,能够孕育出并蒂何日归这等天地之间太过罕见的灵物妖祟的地方,理应如此茁壮。
她甚至清楚地记得,归榣魂散之后,留下过一截最后的痕迹,隐约是一段树桩。
那时她神智不甚清明,只是扫了一眼,还在心底唏嘘片刻,只觉得归榣倘若能够在天地之下留下一点痕迹,而这痕迹又恰留在了她为之付出了性命的姜妙锦身边,对她来说,未尝不算是一种完美。
可……
可如今,归榣魂散后留下的那一截枯木树桩已经消失。
不,不是消失。
凝辛夷单手按在如今只剩下了一个空洞的地方,某种直觉让她毫不犹豫地抬手,在眼皮上一抹。
【鬼咒瞳术·溯回】
她极少用使用这种瞳术,因为时光回溯,多少算是逆天而行,因而用完以后,便要付出一些代价。
但凝辛夷此刻顾不得其他,她闭眼再睁,眼前已经出现了前夜自己与谢晏兮等人离开这里后的景象。
时光以正常流速的好几倍在她眼中快进,风和雪夜都有了痕迹,直到一道身影如青烟般无声无息地落在这里。
然后,那道满身都被三清之气缠绕、看不清真容的身形像是一道真正的烟雾一般,整个身形都散化开来,将归榣留下的树桩包裹住,连根拔起。
虚芥影魅。
能够拥有这种形态的,自然非人。却也没有任何一丝妖气,毫无疑问,只剩下了虚芥影魅这一种存在。
取了树桩后,那虚空影魅如地面蜿蜒的蛇影般,竟是就这样遁地而去,不过片刻,便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踪迹。
凝辛夷还要再看,却突然觉得自己好似忽略了什么。
她重新再向之前溯回一次。
谢晏兮赶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凝辛夷一手按在地上的样子。
她眼瞳本就极黑,而此刻,那种黑却像是能够吞噬一切的空茫,她的瞳孔也比平素还要更大,像是要将大半的眼白都覆盖,平白让她的面容显露出了几分不似常人的妖异。
与此同时,凝辛夷也终于看清了自己方才遗漏的那一幕。
在被虚芥影魅偷走之前,那树桩的模样实在不太起眼,凝辛夷也下意识觉得,不该盯着归榣最后留下的这一隅像是墓碑般的存在一直看。
可此刻她将目光投注过去时,却骤而发现——
“菩提树?”凝辛夷死死盯着归榣化形的脚下,忍不住低喃出声:“她的原形不是何日归吗?怎会是菩提树?!”
不会有错的。
她几乎翻遍阅尽了谢家的药典,也近距离与草花婆婆接触过,纵使因为枯萎而在外形上有些许变化,但她绝不会认错。
“菩提树上何日归。”谢晏兮不知她在看什么,但他自然也看到了面前被连根拔起树洞:“看来,他们真正想要的,恐怕从来都不是那枚返魂丹,而是这一截树桩。”
说话间,谢晏兮指间的巫草燃起,灵火中,他继续道。
“或者说,他们想要的,是服下过那颗所谓返魂丹后的……并蒂何日归。”
巫草静静燃烧,宛若对他话语的无声肯定。
第108章
溯回结束,凝辛夷却只觉得一阵恍惚。
她追着藏在紫葵影子中的那只虚芥影魅的谶言一路向前,本以为白沙堤一事便已经是谜底,虽然尚有疑问未解,却也算是应谶。
然而此刻,她却竟然不确定了起来。
倘若黑树便是菩提树,献祭于树中的村民为白骨,那么归榣既然生于菩提,又何尝不算是黑树之上的白骨生花?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辛夷甚至想要直接去一趟高平郡城,一脚踹开司空家的大门,问问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故弄什么玄虚,有什么目的。
凝辛夷闭了闭眼,让自己的思绪尽量平静下来。
溯回所能看到的信息无疑巨大,在探寻真相时绝对是最不可多得的一种鬼咒术。可它的副作用也同样明显。作为透支鬼咒之力的代价,在未来的十二个时辰里,她会有一段时间失明。
可她没有时间等十二个时辰后再行动了。
因为她已经意识到,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最后一个人知晓姜妙锦生前之事的话,这个人,只可能是王典洲。
虽然姜妙锦的那本日记里,话里话外都是对王典洲的嫌弃甚至唾弃,可她却从未提及她想要私吞王家,抑或隐瞒王典洲什么。
王老爷子对她,对姜家有过没齿难忘的大恩,她既然选择了用自己的一生来报恩,她这样的女子,便一定会将个人情绪和喜好放在恩情和大义之后。
也或许,正是姜妙锦虽然独揽王家大权,却素来对王典洲据实以告,从未隐瞒过他什么,才反过来造成了他的心理不平衡,觉得姜妙锦是故意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想要以此踩他一脚。
所以凝辛夷打算,去问问王典洲。
王典洲已死,要问他,就只剩下了拘魂一途。
何日归点燃构筑的引魂阵或许可以引来不愿消散于天地之间的魂魄,但拘魂一事,在于一个拘字,自然是强行为之,需得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完成。
而今距离王典洲身死,也已经过去了一整夜,她没有时间去等溯回的副作用结束了。
拘魂一事,到底是鬼咒家秘术中手段激进的一种,就算谢晏兮已经多少知晓她是鬼咒师的事情,他们甚至一起以拘魂阵将谢郑总管的魂魄拘出来过,她依然不太想被看到她是如何拘魂的。
她还在思绪飞转,想要找一个借口支开谢晏兮,却听他先开了口。
“我要回一趟三清观。”谢晏兮看着面前的树洞,道:“以我的脚程,从这里折返一趟三清观,大约需要一日一夜时间。”
凝辛夷转头看他。
她眼中的浓黑散去了大半,恢复了平日的样子,但看上去却好似有哪里不尽相同。
迎着她的目光,谢晏兮解释道:“事出反常,或为示警。并蒂何日归这般不出世之物现身人间,又与谢家有关,我要去请我师父卜一卦,看是否有其他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