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需要有人将她救出这里。
她只需要知道,有人愿意来,愿意借给她哪怕一点点力。
凝辛夷这样握过他的手很多次,她的手指刚刚贴上来攥紧,他便已经明白了她需要什么。
于是三清之气倒灌。
湖水沸腾,厢房中两人的发也无风自动,直至凝辛夷蓦地睁开了眼。
谢晏兮一手撑在她枕头旁,已经直起身。
他的额发带着水汽,眼瞳也沾染了一层朦胧,像是真的经历了一场冰冷的溺水。
十指相扣,四目相对。
一臂的距离,饶是夜色沉沉,也足以看清对方脸上的所有神色。
谢晏兮的发从耳边落下一缕,拂在凝辛夷的脖颈处,有点痒。
空气中的冷气在这一刻都变得轻柔。
她沉黑的眼底倒映出了他眼瞳中还未散去的金红之色,那样的色彩映衬得面前人本就俊美无俦的脸更多了几分妖异和压迫感。
凝辛夷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谢晏兮想到了很久以前别人见过他这样眼瞳时流露出的恐惧和厌恶,心底微冷,下意识便要偏过头。
“有人说过吗?”她嫣然一笑:“你的眼睛很好看。”
谢晏兮心底的那抹酸涩已经重新涌了出来,只是他眨眼再睁,眼底的所有色彩已经与心绪一并敛去,只剩一片如常的冷色。
“是吗?”他直起身,顺势将与她交握的手松开,表情是说不出的冷硬。
凝辛夷却并未察觉。
因为她此刻只觉得周身充盈着轻松,像是连睡了三天三夜,驱散了所有疲惫和困倦,沉疴尽褪,四肢躯壳都是从未感受过的生机。
她三清之气流转体内,却未觉察到什么异样,于是她下意识以为,或许这便是她在妖鬼之森中选择了另一条不同的路,并且被谢晏兮唤醒了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好不容易才拨开迷雾看清的那一点记忆,也还在。
凝辛夷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的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笑意,就这样抬头看向谢晏兮,真情实意地开口道:“阿垣,谢谢你愿意守在我身边,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拉我一把。”
谢晏兮低低“嗯”了一声。
这下,凝辛夷终于感觉到了他的不对。
她试探着起身。
黑釉瓷枕周遭剑气缭绕,但此刻,那些锋利的剑意却随着她的逐渐离开而慢慢缩了回去。
东方尚未夜白,这是这么多年来,凝辛夷第一次在朔月之夜离开剑匣。
但她到底不敢大意,按了一只手在上面,坐在床边:“阿垣,你怎么了?”
果然是一场梦醒。
她的音色在这样的夜色中,软且脆,一字一字清晰无比,悦耳却又残忍。
哪里是他臆想中自欺欺人的“阿渊”,她从来喊的名字,都是“阿垣”。
于是一层又一层的面具重新落回谢晏兮的周身,他的失态也不过一刹那,再转回头时,他已经是谢家大公子谢晏兮。
“我以离火入你的灵识,与你有过半柱香的共感。”谢晏兮垂眸,道:“所以也听到了你的心声。”
凝辛夷愣了愣,下意识问:“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你喊我。”谢晏兮平直道:“听到你告诉自己不要忘记。也听到了你问赤忱之妖为何该死。”
凝辛夷怔然望着谢晏兮:“你有答案吗?”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不同的答案。”谢晏兮道:“但我猜,你想要的回答,或许有一个人可以告诉你。”
凝辛夷好奇道:“谁?”
谢晏兮道:“程祈年。”
凝辛夷想了想,如今便是连她都知道,小程监使的经科便是在平妖监中也数一数二,她的问题,他或许真的能解惑。
但凝辛夷转而却道:“那你心中的答案呢?”
“我的答案?”谢晏兮露出了很淡的一个笑,没什么温度道:“你真的想知道?”
凝辛夷点头:“你既然曾随你的师父云游天下,平妖戡乱,自然见过比我多很多的妖,可曾也见过如归榣这样的妖?”
谢晏兮的手落在自己腰边曳影剑的剑柄上,修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扣了扣。
他本可以直接回答她的,但不知处于什么样的幽暗心思,他开口却道:“我杀过很多人。”
凝辛夷微顿。
窗外透进来的光落在她有些散乱的发丝上,像是给坐在床上的少女渡了一层微弱的光晕。
她专注地看着他,眼中是安静的探究,没有他想要的惧怕,便如她看到他的眼瞳时那般。
他没由来地有些挫败,却又有如细丝般探头的隐秘喜悦。
于是他的声音更冷:“我杀妖与杀人,是一样的。我只看他们做了些什么,该不该杀。”
他说得冰冷无情,凝辛夷却听懂了。
真是非常谢晏兮的回答。
与天下苍生无关,与如今徽元帝心中所谓“天下无妖”的意向无关,甚至与三清观和佛国洞天的悯天下人也无关。
他自随心,也随性。
说完这句,谢晏兮其实已经想走了,但他才抬脚,便听到凝辛夷唤了一声“阿垣”。
一盏灯从厢房里亮了起来。
凝辛夷弯了弯手指,将上面的一簇灵火收了起来,她似是试探,又似是随口的好奇:“什么样的人对你来说该杀呢?若是有朝一日,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想要杀我吗?”
谢晏兮慢慢侧头。
少顷,他在她带着笑意的目光中,不答反问道:“若是我骗了你,你会想要杀了我吗?”
烛芯发出一声噼啪。
火光照亮凝辛夷秾丽绝艳的面容,她的手掌按在剑匣上,与其说她被困于那张小小床榻,倒不如说,她将那一团剑气压于掌心之下。
“若是如此。”她终于开口,音色轻快:“不过是一场尔虞我诈,公平公正,谈何欺骗。”
谢晏兮不料她如此回答,但咀嚼一遍她的话,他却竟然真的笑了一声:“正是如此。”
言罢,他又道:“明日还有许多善后之事,我在隔壁厢房,若有需要,随时喊我。”
言罢,他提步,走到门口,却又顿了顿脚步,侧头,露出了小半张被檐下灯照得朦胧的脸,向着凝辛夷递去晦涩不明的一眼:“没有,但现在有了。”
凝辛夷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回答的是之前的那个问题。
“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吗?”
“没有。”
没有人说过他的眼睛好看。
但现在有了。
凝辛夷坐在原地,眨了眨眼,蓦地笑了起来。
但很快,她的目光便顿住。
因为谢晏兮开门再关的那一刹那,她看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哪怕只是飞快的一眼,她也已经认了出来。
因为,那是一张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十二龙吞半傩面。
第106章
面具坠地,凝辛夷看见的同时,谢晏兮自然也有所觉。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只俯身伸手,便已经将那样东西捞在了手中。
入手的触感太过熟悉,他甚至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里是什么。
他第一反应是松手,可松手太刻意,继续拿着又太僵硬,所以他故意忽略了身后那缕带着惊愕的目光,冷淡抬眼:“谢玄衣,你又在搞什么鬼?”
凝辛夷却已经抱着黑釉瓷枕从床上下来,一路跑到了门口,向他伸出了手:“阿垣,可以给我看看你手里的东西吗?”
谢晏兮这才转过头来。
他拎着那大傩面具的样子很奇特,只用两根手指捏着,表情和目光都很冷淡,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喜之物。
饶是如此,可还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凝辛夷要认出他来。
她说想要看面具,目光却落在他的眼瞳上,再慢慢滑落在他的下巴,仿佛在探究地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
凝辛夷确实在看他。
总是带着那样狰狞威严的大傩面具的身影几乎就要和谢晏兮重合,可那些其实才过去三四年的事情,对于重生的她来说,却仿佛已经是雾里花。
朔月梦里的相逢太过惨烈,即便那人赫然便是善渊师兄,可她下意识不想让那一幕和任何人的身影重叠。
要说起来,善渊师兄和谢晏兮的确并非全无相似。
比如虽然她从未见过善渊师兄真正出手,可他教她剑时,自然而然会有剑意从指间溢散。
他的剑和谢晏兮一样爆裂到暴戾,揽起的剑风里也带着天然的炽热,仿佛要掀起燎原的火,焚尽一切。
可她之所见,善渊师兄的一切到底是克制的。
他极寡言,音色微哑却温柔,与他的剑意仿佛两个极端。
谢晏兮这个人却并不一样。
虽然现在与自己的相处还算愉快,是一个很不错的合作对象,但他初识之时嘴毒又讨厌,满身心眼子,周身更会时不时流露出来世家子特有的傲慢,比自己出发之前阿姐凝玉娆所描绘的样子还要更甚几分。
和她记忆中冷漠自持却又难掩温柔的善渊师兄没有半点相似。
最重要的是,如果善渊师兄真的是谢晏兮,彼时在三清观时,他根本没有任何向自己隐藏身份的必要。因为对于那时的他们来说,谢晏兮乃是她未来的姐夫。更何况,如若真的是他,那么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应该认出来,她根本不是凝玉娆,而是凝家三小姐,凝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