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归月忽问:“世家欠我们的人命债,算吗?”
“算啊。”谢澜安轻描淡写,“谁不愿意还,我按着他的脑袋让他还。”
封如敕想错了一件事,百里归月不是人质,谢澜安试玉不用烧足三日满,经过方才那番对谈,在她这里,百里娘子一人便抵过八千佣兵。
她等着百里归月答复。
“大哥。”百里归月咳嗽两声,对封如敕低道。说来奇异,她语气并无亲昵,却轻易安抚住人高马大的封氏大当家。
百里归月近前几步,喑哑道:“归月听凭女公子吩咐。但若要归月心悦诚服,我心中还有一问。”
谢澜安对上她浅蜜色的清寂眸子,从中看见一星光芒摇曳。“你问。”
“女公子汲汲为帝王谋,为寒士谋,为天下谋,那么——敢为女子谋吗?”
草木经风呜鸣,金石遇击锵鸣,雷鸣夏,虫鸣秋,凡物皆有所鸣,人,为心中不平鸣。
如果谢含灵仅是为少帝献策,为寒人发声,为南朝求安定,也为自己的权势一步步往上爬,百里归月依旧会追随她回京,心里却只当错看了人。
“你过来。”
谢澜安利落地抖开折扇,遮面附在狐裘女子耳边,轻语一句。
她靠近的动作让封如敕一瞬如临大敌,提醒的话音卡在喉咙。
他没法不紧张,这个女人实在邪门。
下一刻,却不知百里归月听到了什么,目光刹那璨亮。
她的唇角颤抖起来,就要对谢澜安下拜。
谢澜安随手捞住她的臂弯,侧颜莞尔:“时候还早,先在山中过个好年,再入风云地不迟。若不然,你大哥快用眼神吃了我了。”
百里归月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谢澜安轻叹:“我还剩一点良心的时候,不用急着效死。”
“还有,我不喜人称我女公子。”
百里归月郑重揖首:“女君。”
道旁一面陡峭山坡上,阮厚雄父子一人一骑立在崖边,凝神眺望山下形势。
当看到谢澜安下令释放了浮玉山的几百名俘虏,阮厚雄向身后集结的府兵一挥鞭,“回吧,事情妥了。”
山下,封如敕痴怔地看着那道白影上轿,仿佛有一轮月亮,要离他渐行渐远了。
玄白手指呼噜着马鬃毛,百思不得其解,主子方才到底说了什么话?
他有心问问胤奚,这臭小子却仿佛还记着先前的仇,留给他一个孤傲的背影。
·
吸纳了浮玉山的势力后,胡威、权达雅两部对分地复税的条件也万分动心,在阮厚雄的策动下紧跟着归附朝廷。
有山越帅的合盟作震慑,还有儿孙当人质,世家们彻底歇了心气。在三吴推行的土断势如破竹。
清田吏们在鬼门关转了一圈,逃出生天后,愈发憋着一股劲,定要做出点业绩给谢御史长脸,也让金陵那些送他们上任时明嘲暗讽,说他们苦心钻营围着女子裙摆打转的同僚看看。
之前量地记录的几本簿子,被世家派人烧了,却都记在万斯春脑子里。一日,在署府遇见过来查检进度的谢澜安,他大着胆子搭讪:
“台主,昨日无锡张家的管事来送田册,态度好得不得了,那张家的公子……还没放回去呢?”
谢澜安听了,理所当然道:“你们关了多少日,那几位养尊处优的少爷也该关多少日,才够给诸位消气啊。”
阮家二舅一连几天没回老宅吃饭,尹老夫人明知他是拉不下脸,懒得过问,阮厚雄乐呵呵地当个乐子看。
听说宝贝外甥女在寻好酒,阮厚雄颠颠拎了三坛子私人窖藏去了西院。
敞开的北户下,谢澜安坐在窗边,正看着窗外开放的腊梅出神。手掌下压着的,是浮玉山才送来的壮丁名册。
见舅舅来,她起身让座:“阿舅来了。”
阮厚雄瞧见她被北风吹得微白的脸颊,虽说屋里通了地龙不冷,还是绕过去将琐窗关上。
他有些奇怪:“依你的性子,得了个智计超群的女子幕僚,偷着乐还来不及,怎么顾虑重重的?”
“我有乐自然大大方方乐,为什么要偷着?”
谢澜安在舅父面前才难得玩笑一句,说罢,长眉又淡蹙。
“女子自来命薄,那样的身子骨撑着智多近妖的命,便更薄了……”
“那日那位谢御史,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满是药气的清闺,泥椒壁上挂着一幅诸葛亮六出祁山图。百里荻将冒着热气的四君子汤送进屋里,还是没忍住询问侄女。
自打那日在山下吹了风,回寨后百里归月便染上风寒,连嗽了好几日。
此时她倚在榻枕上,素面如纸,回想那日入耳之言,眸含清光。
谢澜安敢不敢为女子谋呢?
她的回答是:“我能让寒人参加科举,便不能让女人也一同参加吗?”
震古烁今的想法,只怕也空前绝后!
让寒门学子入仕,已能预见王丞相为首的那班老臣会如何反对,遑论女子参加策考,遑论女子入朝为官!
谢澜安心中有一盘棋,朝野风云变幻,这每一着手筋也要随之改易。对于这个深埋于心的念头,她尚在斟酌如何布局,可就在这时,遇见了百里归月这个奇兵。
如水得鱼,鱼摆尾,这潭水便活了一半。
看,谢澜安想,连上天都愿饶她一子。
“剿匪一战,我会上报陛下抽调的是郡县之兵,以免陛下多心,所以还得劳烦阿舅替我粉饰一二。”
还在筹划的事,谢澜安没有与阿舅多说,想起另一事,同阮厚雄打商量。
阮厚雄知道澜安心思深,没有追问,满口答应。
谢澜安想了想:“还有,胤奚的枭敌首功,也压住别上报了。”
阮厚雄意外地噫了声,一琢磨,明白了其中缘故。澜安这是对那臭小子精雕细琢,用心深远啊,历练归历练,却不愿他木秀于林被人盯上,过早折了锋芒。
他带着酸溜溜的口吻逗她:“男儿少有不恋功名的,压功不报,就不怕那小子有想法?”
有想法?谢澜安失笑,她倒情愿让小郎君来她跟前闹一闹。自从那一刀后,胤奚回来便开始躲着她,往常恨不能整日黏过来的身影,最近却消停得让她不适应。
莫名其妙。
傍晚谢澜安提着那三坛酒,推开西厢房的门。
胤奚正帮外院主簿们核对一县田契,屋内燃着沉水香,他正襟跽坐,干净的白棉衣袖垂委在几案下,搦管在手,腕骨清隽而冷瘦。
一道尚未全消的箭疤留在他手腕上,浅粉颜色,却极狰狞,为这看上去弱质文雅的白衣郎君,添了一笔凛冽禁忌的味道。
他听声抬眼,夕光落进瞳眸。
看清谢澜安的脸,一顿,眉眼逸出一抹无辜的纯情。
“女郎怎么来了?”
他提着笔,挑起的桃花眼一味看她,任由滚圆的墨珠从毫端滴落。
嗒地一声,麻纸舔透墨痕。
谢澜安喉咙微滚,重重将酒坛放在案上。
“之前说过要练你酒量,养伤这些日子耽搁了。如今伤口好了,喝。”
等喝醉了,她审他什么,他都会乖乖回答。
第70章
胤奚看了看那泥封的酒坛, 没说旁的话,不紧不慢地搁下笔,盖好砚盒, 将文书整理好摞在一旁。而后手指握着袖管向上卷了两折, 这才掀开酒封, 就着坛口尝了一口, 低头说:“女郎想问什么, 不用这样, 我也会知无不言的。”
谢澜安一听就笑了,“知道我要审你?”
他也知道自己醉后黏黏糊糊,问什么答什么,啧,所以这机灵鬼该不会是故意躲着她,一直在等她找上门来吧?
“为什么要审,我的心里话,一向对女郎坦诚相待。”
一听这信口拈来的腔调,就还是不老实。谢澜安隔空点了下他抹蜜似的嘴, 又指指酒坛,抖袍在几案对面坐下。
目光一转, 抽出压在册簿底下的几幅行草, 拿在手上检查。
她明摆着灌酒来了, 胤奚唇角抿动了一下, 乖乖捧起酒坛, 就坛饮酒。
谢澜安余光轻瞟,只见他微仰的喉结一咽一滚,不是那种嗜酒为命的武夫的喝法,而是款洽从容的, 带有几分光霁的文气。
然而举着五斤重的瓷坛子,他的手背不可避免浮出青筋,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臂肌肉匀亭,便又彰显一股敛而不发的疏狂意味。
——这样的人若生在谢家……
自小锦绣堆里来去,大抵也是个不输谢丰年的明恣儿郎。
“咳。”
一声轻咳打破谢澜安的遐想,她回过神,见胤奚仿佛一口喝急了,一线酒液顺着他唇角流到精巧的颔尖,又顺着下巴滑过喉咙,没进交领里。
屋外冬风阵阵,胤奚居常简便,竟是只穿了件白纻麻单衣。也不知是那衣带系得敷衍,襟口随着胤奚举坛的动作松垮了些许,还是那酒水太会流,沿着他锁骨下一小片洁白肌肤直没进去,像猫爪藏起挠痒的钩子,欲说还休。
谢澜安眸子轻眯,这个小狐狸……
心里刚冒出一点怀疑,还没等她确准,便被空气中浮动的浅浅馨香搅乱了思绪。
这不是屋里燃的篆香气味,也不似闺阁薰香。谢澜安看了眼低低咳嗽,晕生两颊的胤奚,前两回他醉酒时,她恍惚都闻到过这股香气。
她好奇这个很久了,趁着小郎君眼波迷离,佯装无意地移目:“你擦的什么香?”
“唔。”
喝净了第一坛的胤奚,迟缓地撩起眼皮,“谁偷偷擦那个,怪……怪臭美的。”
你不臭美,谢澜安无语一噎,瞥了眼胤奚的右手。
也不知从前是哪个偷偷往红痣上抹香露。
一个大男人,总不会是体香吧?
不过她为什么要追根究底这种事情,他是香是臭,与她有何关系。谢澜安肃起了面孔,瞧着火候差不多了,回到正题:“说说吧,为什么躲我?”
“没有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