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衰奴很早之前便能发现她在意他的朱砂痣,也能通过她的眼睛,察觉她在回忆别的人,今日又发现了她的安寝与他息息相关,那么日后呢……
曾听说做挽郎的人,多有通玄之资,何况他的容貌又生得这么蛊惑人心,不似凡俗子。
日后,他会不会连她的前世过往也能一点点看透?
胤奚交代完毕,见女郎久久不语,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莫名觉得,那几枚玉白的指尖好像很冷。
他想起身拉过来帮她暖暖。
他才直起腰,谢澜安的手便动了,她目光剔透无情,将五根冰凉的指头搭在胤奚的脖颈上。
她自重生以来,从不知心软为何物,一路却为他破了多少例?
乱我心者,不可留。
识我秘者,更应杀。
胤奚保持着在谢澜安面前跪直的姿势,堆委在地的袍裾宛如一朵散开的白色荷花。他那漂亮纤细的脖颈,被他最喜欢的人拢在掌心,他心里高兴,无意识地抬高脸来配合她,喉结轻轻吞咽,蹭着她的掌心。
像灵黠的狐兽放心将致命的软肋袒露给她。
他的眼波清纯绝艳,出口的话音却黏黏糊糊:“女郎,我好困了……”
谢澜安心神一颤,下意识就要松手,又恨不得马上掐紧。
若就此放开手,她知道自己放任的会是什么。
她已经不会无条件地相信一个人了。即使是兄弟姐妹,她也会针对他们各自的性情,预判在先,与之相处;即使是最爱护她的舅父,她亦是因为知道前世他如何为母哭尸,才确认阿舅对自己没有威胁;甚至于玄白、允霜,宝姿、肖浪……无论众人如何信任服从她,她依旧有所留手,有所制衡。
也许程素那话说得很对,她用智太深,冷情入骨,世间万物都可以拿来算计,身边的人尽早会对她畏多于敬。
可她谢澜安就是这样的人,从她重新在这世上睁开眼,她就决定要做这样的人。
掌中的人如此柔软乖巧,她却对他起了杀心。
她就是这样的人。
因为她没有办法依据什么来判断胤奚,他所有恰好能弥缝她内心冷漠的温柔与驯顺,正因为过于美好,而宛若一个虚假的梦。
胤奚感到喉咙一点点变得窒紧,有些难受,却没有躲。他跪在那里,胸口起伏着,唇瓣轻轻翕张,期待沙哑地问:
“女郎,你要玩我了吗?”
“什么?”谢澜安怔住。
“衰奴给邻居小孩做过一种玩具,外形像竹钉,指哪里便打哪里……”男子红涨的脸孔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窒息,靡丽得像开在峭壁的鲜花,危险又迷人。他说,“衰奴就是女郎的竹钉玩具,我给你玩。”
谢澜安一下子松开手。
鲜红的指印留在胤奚雪白的脖子上,谢澜安眼里的血丝丝毫不比那颜色浅。
她的指尖颤栗了半晌,才稳稳拢回掌心,始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汗意。
呵。
她至少有一点深信不疑,能说出这种古怪话的,一定是胤衰奴,只有胤衰奴。
她不再看那张绯丽诱人的脸,转身的时候甚至有一分仓惶。
“啊……不玩了吗……”
身后传来的声音有些遗憾,“那,衰奴可以睡了吗?”
谢澜安一声不吭走到门口,临要推门,却顿了顿。
她知道假使自己不开口命令,这个醉猫能撑着眼皮等到明天早上。这个想法空穴来风,但她就是知道。
“睡。”她冷漠地道了一字,手搭上门栓。
胤奚眸色一动,仿佛会错了意,骤然起身掠至谢澜安身前,双臂咣一声落在谢澜安肩膀两侧的门板。
他倾身低头,慢慢收紧自己圈拢的领地。
男子前一刻骤起的动势有豹的敏捷,此时低头看人的眼神又像鹰。
门板的震动引起门外允霜的警觉,若非女郎没有示警,他险些要冲进去。
允霜不确定地轻问:“女郎?”
“女郎。”
门里,胤奚也在低低地喊。
一种淡淡像春日花木的香气环绕了谢澜安,谢澜安背抵着木门,眯了眯眼,淡定地问:“不让走?”
如果他给她玩儿装醉勾引人的那套,她会后悔方才没有掐死他。
然而胤奚只是环着她,小心翼翼地留出两人间的空隙,离得那么近,也丝毫没冒犯到她。他只歪头用鬓丝蹭着她耳廓,漫不经心地问:“我身材练结实了,真的不好看吗?”
亏他还惦记这个。
那一瞬,谢澜安简直莫可如何,她掀了掀眼皮,抬手,随意拍拍他的脸颊:“去睡觉。”
胤奚不动,执拗地看着她。
船在静夜的江心浅浅摇晃,好半晌,谢澜安偏开脸:“好看。”
·
肖浪端着那碗醒酒汤回到桌上时,玄白还踏踏实实地坐在墩子上吃着饭。
阮伏鲸撂筷等了一会,不见表妹回来,就有些坐不住。
他有心过去瞧瞧,又一想有允霜在,出不了什么事,他再过去未免显得矫情。
可这饭是一口也吃不下了,阮伏鲸横了一眼稀里呼噜扒盘底吃得正香的玄白。
“郎君不用担心。”玄白已经快要见怪不怪了,“您看姓胤的身上那衣服、那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和主子一模一样的?主子嘴上不承认,偏心着呢!”
靳长庭年长,吃相也斯文:“还管着文书。”
玄白:“还没有夜禁。”
“胤郎君啊,如水不争,如火潜渊。”楚堂收拾好自己的碗筷,仰望着迥异于山上的水天星河,微笑着说,“厉害的。”
第59章
胤奚喝醉后还算乖, 得到心满意足的答案,就带着依依不舍的劲儿挪开了。
那缕笼罩着谢澜安的淡香随之纷散,谢澜安瞥了他一眼, 出门时神色平常, 令允霜照看胤奚一些, 自己走上甲板, 吹了会晚风。
船上没有更鼓梆子, 星光也岑寂, 分不清时辰。她独自立于夜下,身影峻丽孤傲,几与苍穹江水融为一体。
阮伏鲸在船舷另一边,从玄白手里接过那件挡风的斗篷,犹豫了下,没有上前。
他心里清楚,他若此时过去,表妹身上那股疏人千里的冷漠便会消失,转而与他如常说话。
不会显得那么清寂, 却也绝不会是给胤奚捂嘴时自然流露出的放松。
难不成那走运的小子当真近水楼台——
阮伏鲸想到一半便不想了,表妹是何等人物, 想并肩与她站在一处, 还早得很。
一众护卫分散在各自的位置, 自也不会去打扰主子。
万籁俱寂的水声中, 谢澜安身后忽响起一人话音:“还是这样顺眼。”
谢澜安淡淡回头, 男子装扮的她在月下是天人之姿。
阮碧罗身披一件观音兜斗篷,钗珥在夜风中轻摇。
自从湘沅水榭被禁后,这母女俩便没有说过话了,阮碧罗上船后也一直留在船舱里, 谢澜安带的人只知道船上有谢家主母同行,却都没见过她的面。
谢澜安借着微弱的灯火,往母亲清素的脸上看了两眼,“阿母这么晚了还不歇息,莫非近乡情怯?”
听到这声不温不火的“阿母”,阮碧罗恍惚少许。
“比不得你,”妇人语气生硬,“这么晚还与不清不楚的人厮混。茗华说,你身边带的男男女女,数他姿容最出众——这人究竟是你的门客,手下,还是入幕之宾?谢澜安,你是何等身份,此子是何等身份,你执意换回女装,便是为了自甘下贱吗?”
被一个母亲当面质问入不入幕的,换作寻常女子只怕要羞愧投河。
谢澜安不是寻常人,哂笑一声。
世上哪有像胤衰奴这样动手动脚的门客呢,有的话,早被她打断手脚扔江里喂鱼了。
她教他,也不是为了养一个入幕之宾。消遣的玩物俯拾皆是,但能看透她隐秘的,只有一个胤衰奴。
说到底,一个不该留的人她留下了,一个不该纵容的人她屡次三番地容许了,那么,她便是惯着他了,没有自欺欺人的借口可讲。
这个人,她信了。
“阿母既然托茗姨打听,莫不知我在外做的是什么事?”谢澜安负起手,凝望月下泛着暗粼的江水,“士族可以一夜变成庶民,寒人也可鲤鱼跃龙门一朝显贵,谁高贵谁下贱?身份?假以时日都是笑话。”
阮碧罗受不了她绵里藏针地说话,勃然欲怒,又勉强忍了下去,她沉默半晌,忽换了似笑不笑的声腔:
“你可知,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谢澜安有些索然无味,心想:不知那小醉鬼老实睡着没有。
她准备走了,阮碧罗轻幽的嗓音在汩咽的水流声中响起:“男人,建功立业是他们本能的追求,国邦是他们建立的,战争是他们发动的,史书是他们书写的。家中有妻有子,对他们来说固然圆满,但那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绝对不会看重后宅的风景多过前堂的功业——像你父亲那般体贴的男子,世所罕有。而女人——”
阮碧罗见谢澜安不觉间驻了足,牵了牵嘴角,绕到她身前,用那双锐利又悲悯的眼睛盯着她。
“女人生来便带有生育的职责,肌骨软,心肠便软,这样的人,是做不成男人的事功的。因为她纵使再有野心,再有才学,行到高处回首,总会空虚寂寞。男人能用杀伐与功绩填平他的空虚,可这对女人来说不够——她们是花,需要温柔与关爱来滋养。
“乾刚坤柔是天命所决定的,你想逆天而行,你能吗?”
谢澜安平静地说:“可我偏偏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
“那你就不是女人!”阮碧罗笃定道。
她循循善诱着:“澜安,你是男子啊,你听,你连声音都是属于男子的,你是我悉心教导二十载的宗族冢嗣。你想做官,你想成事,可以,以男儿的身份做,不要脱下这身衣裳。”
暗处值守的贺宝姿动了动眉头,她听了这话,只觉得胃里翻涌不适。
她女扮男装五年,虽然艰难,至少家人是理解她的。
她难以想象谢娘子在这种人身边,是如何长大成人的。
她几乎要忍不住上前,却听谢澜安扬声向甲板对面道:“茗姨,母亲平日是否不怎么与人说话,怎么憋成这样了?”
“谢澜安!”阮碧罗恼羞成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