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经此一事,臣以为吾朝军旅有两患。”
陈勍神色一动,他正是被这场虚惊吓得不轻,洗耳恭听:“哪两患?”
“北府军不受兵部管辖,来日若再兴战,难以与其他部旅通力配合,此为一大隐患;”谢澜安的长眉蹙若黛柳,眉梢入鬓,英气绝俗,“二来,除了褚啸崖与谢荆州之外,相比北尉猛将如云,我朝缺少良将啊。”
谢澜安能一眼望穿大玄的弊政,但饭还是要一口口吃,路还是要一步步走。无论户籍制还是兵制的改革,不花上三五年时间,都难见成效。
她看得清楚,北朝也不是睁眼瞎,不会坐视江左休养生息,富强国民。
是以假使来年再战,便又有一场硬仗好打。
不能不早作防备。
回府一路,谢澜安都在马车上思虑此事,进府门时,她还无意识蹙着眉心。
只是一进上院,她便无奈地儇开眉毛了。
原因无他,只见阮伏鲸和胤奚正站在东厢门前,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阮伏鲸已经洗过澡上了药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儒衫静雅,却难削弱他七尺雄躯的阳刚之气。他本就英健沉稳,经过沙场磨砺,更沉淀出几分引而不发的悍劲。
阮伏鲸看看门前那缸金鲤鱼,再看看敛睫无辜的胤奚,又看看面对此景一脸镇定的表妹。
原来他感觉这小子比原先变白了,不是错觉。
世上最养人的风水,便在表妹身边啊。
阮伏鲸在军中不苟言笑,连同伍者都望之生畏,回到家里看见澜安,他心中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反而说笑:“怎么办表妹,我没地方住了。”
胤奚凝望女郎的目光清清白白:“我住哪都可以,我听女郎的,就是在女郎屋子的外隔间打地铺也行。”
谢澜安被二人一同注视,轻捏眉心,“要不……你俩晚上睡一屋?”
第56章
谢府自然不会寒酸到腾不出一间空屋子, 但上房和客房的意义天差地别。
胤奚体贴伤者,谦逊地说:“这屋子还是给阮郎君住,我这就将枕头被褥搬走。”
阮伏鲸还能真让他上表妹房里打地铺去?皮笑肉不笑:“不了, 沙场上幕天席地也睡得, 我没那么多讲究。”
见这俩人还谦让上了, 谢澜安摇摇头, 回了自己屋子。
阮伏鲸用眼神掂量掂量胤奚的身板, 点了他两点:“怪不得, 身上长功夫了,得空跟你练练。”
说闹归说闹,胤奚却是真心敬服为国征战之人,躬身颔首:“愿向阮表兄请教。”
阮伏鲸心说:嗯,这还像点——等等,他叫我什么?
当夜,阮伏鲸歇到谢丰年隔壁的时候,谢丰年特意到他房间,老气横秋地慰问了一番:“哎, 世兄我懂你,想当初阿姊为了两个粽子罚我的时候, 我就知道, 阿姊的心偏啊!”
阮伏鲸面无表情地抱臂:“不关表妹的事, 我让他而已。屋外有鱼太吵, 我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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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三道金牌发往前线后, 大司马终于领令,退守青州。
随即,崔膺上表自荐,请求赴青州治理百废待兴的州政。
少帝一直想让崔先生入朝辅佐他, 虚悬尚书令的位置待他多时,见到奏书,陈勍亦喜亦憾,召崔膺入宫,诚邀他留在金陵。
“先生既有出山之志,与其远赴边陲,何不留居台鼎?朕愿设西席,恳请先生指教。”
崔膺却只回答了一句话,便让少帝欣然应允,亲写诏书封崔膺为青州刺史,假黄钺,赐百金,又亲自送出云龙门。
他道:“草民留任玉阙,可中兴江左,而不能兴天下。苟有用我治青州,锡佑三年有成,草民还陛下一个东州粮仓,百万顺民,以图天下!”
“何况,朝中已有谢含灵,何用崔膺。”
崔膺离开谢府的那日,正值一场绵密秋雨。谢澜安携阖府相送。
崔膺站在学生韩火寓为他撑的伞下,头一次笑呵呵地与青裳黛眉的女郎说话:“在贵府叨扰了这些时日,亏娘子受得了。老夫已见识过谢氏门风,名不虚传,这便去琅琊故地,抖搂抖搂旧学识,娘子不用送了。”
谢澜安如迎接崔膺那日一般,长揖送别:“先生贞风凌霜,高仪高义,澜安受用终生。偏陲瘠苦,愿先生畅行无碍。”
崔膺拈须含笑。
想当日他为北伐而下山,初见此女,尚未完全相信她真能做到信上所言。今日再看,她助力北伐在先,剿除后党在后,扶幼主,改新法,井井有法,诚不欺人。
年轻人力排万难革故鼎新,他这颓废了半辈子的老头子,怎能不打起精神兴废存亡?
他转头看向为谢澜安打伞的胤奚。
想他夏天来的时候,这名娈美郎君就在谢娘子身后默默撑伞,这几个月来,崔膺眼看着他一点点进益,早已非吴下阿蒙。
可本事长了,这服侍家主的体贴劲儿,竟是一点没变。
老头子也曾做过毛头小子,崔膺不由露出几分会意笑容,对胤奚道:“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子需勉励!”
谢府儿郎个个出彩,他唯独青眼这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胤奚恭谨回礼。
要走了,细雨打在伞顶犹如催促,崔膺从没像今天这么啰嗦过,登车前犹回头多叮咛谢澜安一句:“木秀于林,风必催折之。推行新政不易,要小心些。”
胤奚微微抬高伞檐,目光被雨汽氲得柔润水亮,低头看她。
心中有两字。
谢澜安在伞下明朗一笑,回答崔膺:“风摧木折,那就不做林木,做风。”
胤奚无声微笑。
谁能捉住风呢?再参天的树木,也只有等着被风捕获。
目送马车远去,返回府厅后,谢澜安先进门,接过使女奉上的干爽帨巾,掸了掸袖边水汽。她转头看着在门廊上细心抖落伞沿雨珠,收拾雨具的身影,忽道:
“吏部选出的清田官已下到各州县,但吴兴吴郡的人手还是不足。你纸上的学问学了不少,趁此机会挂个主簿的名头,前去干些实务,历练一番。”
胤奚放伞的动作微顿,回头声色不露:“女郎要我出远门?”
谢澜安嗯了一声:“你带着我的手书到阮氏寻我舅父,他自会照应你几分。”
胤奚怕的哪里是没有照应。
他听女郎的口吻,已是决意,而非与他商量。胤奚在雨珠成帘的檐下定了定神,进厅来到谢澜安面前,待她喝过茶水,方不急不徐地开口:
“若说外办事务,我以为,楚堂比我更合适。他有崔膺先生高徒的身份,又学识广博,性格敦稳,正适合主理检括田地。人尽其材,不偏不倚,方为用人之道,这是女郎教过的。”
崔膺去青州,带走了看似脾气火爆耐不得寂寞的韩火寓,却将默沉寡言的楚堂留在了纷繁喧嚣的金陵。
君子如磋如磨,他对他这两个学生,实在是各有寄望。
而楚堂仍愿意留在谢府,便是等着谢澜安用他。
谢澜安自然明白这一点,从综合层面考量,胤奚的话不算错,楚堂的师传便是他的通行证,旁人得知他是崔膺的弟子,自然会对他多几分敬服。
可她对自己教出来的人,如琢如磨的期许不输崔膺。
胤奚只是暂且输在一点出身上,所以他才更需要展露头角的机会。
她仔细打量胤奚的神色:“你不想去?你可以和楚堂一道前往。”
“那便更多余了。”胤奚温润的气质如同他腰佩之玉,“女郎教过,一事不谋二主,楚郎君主事,不会用旁人指手画脚,我随他去,便是做个随身护卫,可此事随便谁都可以。胤奚不做鸡肋。”
不做鸡肋。谢澜安听出点意思,扬起眉梢:“口气不小,那你想做什么?”
想做女郎一世的身边人——可若这么说了,她一定觉得他没出息。
胤奚垂下眉眼,濡墨色的清俊描上他眉梢,蕴藉风流:“女郎智海无涯,跟着女郎,衰奴受用不尽。求女郎再多留我几年吧。”
谢澜安怔了怔,寻思过味来,这仿佛是家中娇惯女儿、不愿其早早嫁人的人家才会说的话吧……
怪不得表兄见了那缸鲤鱼后,笑说她哪里是培养门生,活脱脱是养了位娇客。
她果真过于纵容他了么?
谢澜安审视眼前这张旖丽的冠玉容颜,越看越有几分悦目,他身上确实没有什么瑕疵,让她对他不好啊。
他与楚清鸢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那一个,骨子里的底色便是往上爬,没有梯子,他能狠心削自己的骨肉做阶,这一个,却软得仿佛是水做的,对出人头地不甚热衷。
他说了那么多理由,谢澜安听得出来,无非是想留在自己身边。
“女郎在拿我和人比较?”
胤奚注视她的双眸,忽然问。
谢澜安自在摇扇的手一滞。
胤奚闲来无事时,喜欢回味谢澜安看他的眼神,用以分门别类地收藏在脑海中。她何时是悠闲,何时是生气,何时是故作生气,何时是逗趣,何时是有点高兴,他都能分辨出来。
可方才,女郎那双渺若沉雾的眼睛,很像透过他,在追忆别的什么人。
见谢澜安不语,胤奚很平静地说:“我会比别人更好。”
不管他是谁。
假以时日,他不会让女郎在看着他时,再想起别人。
但他也舍不得对这个眼神说不要也罢,只好将它封存在边角旮旯的记忆里。
才不会再拿出来温习了。
谢澜安不说话,是因为她有些吃惊,她不可能真的拿楚清鸢的标准来衡量胤奚,那是抬举了那个狼崽子,侮辱了眼前的小郎君。只不过神思所至,在所难免,她没想到胤奚如此敏锐,连这等细致入微的思绪都能发觉。
看着那张落寞也落寞得楚楚动人的脸,谢澜安勾唇:“不用比。”
胤奚睫毛一颤:“……女郎不信我?”
“你不用和任何人比。”谢澜安转头看着厅外的雨,你是我谢澜安看重的人,他算什么东西?
她给了个甜枣儿,也不忘告诫,“不出京是不出京,在我身边也休想偷懒。”
胤奚立即保证:“我今后每日多写二十张字,多读一个时辰书,多向女郎讨教一——三盘棋。”
“打住打住,”一想到他那不知跟谁学的黏人棋路,谢澜安头疼,“不许得寸进尺,最后一项免了。”
没功夫跟他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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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大司马接了金令,已在班师返回京口的路上了。”
王道真匆匆走进书房,脱下高齿屐,向王翱回报。“以褚啸崖的跋扈,他这次打下了青兖一带,回来岂不要趁机请赐九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