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向谢澜安,笑意轻蔑:“老夫知道,你三日前向外发了两路飞书,是写给你荆州二叔求援的吧?
“小娃娃年轻,到底心存妄想,莫说你二叔父,便是你阿父今日起死还生,生出你这样大逆不道的小辈,他也要跪在这里忏悔!也要听候我们族中长老的发落!”
此言狠绝诛心,连谢策都变了脸色。
谢澜安听后,却只轻描淡写地一叹:“死人活人,亡父家母,都被你们编排遍了……”
这神色冷恹的女子,看似顶了张青春年少的皮囊,愈是清冷愈是出尘,实则骨子里却是个神魂销磨上百年的主儿,对于别人故意的激怒,提不起什么劲。
眼前芝麻绿豆点烂事,比起九州战火,山河破碎,又算得了什么。
“要我卸任可以,先把公账交接清楚。五叔公喊得最欢,那么就从你开始?”
谢澜安不兜圈子了,用扇端在案上的账本一敲,单刀直入:“我管家一年,清理账本,发现五叔祖名下的田产数目有差,多出百亩没有上报宗族。其中两顷,是侵占了旁支亡故的清字辈的产业,我没说错吧?江左的南渡世家最重宗族一体,荣辱共当,是以每个家族都有本支出钱接济贫困旁支的举措,为的便是本固枝荣,咱们谢氏传下的规矩,更为如此。”
五叔公脸色一黑,“竖子——”
“按亩数交账,每年应是两万钱,五叔祖的侵田之事在我出生前便有,算二十年,便是四十万钱。”
谢澜安不给老头子插口余地,“这只是其中一笔,我这个人呢,没有别的优点,就是记性还不错,公账上的一笔两笔都记得。你们纵使收走我管家之权,逐我出门,那也无妨啊,只是我失意之下出去乱说一通,家丑外扬,也未可知。”
谢知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她敢威胁他们。
不过看五叔的脸色,谢澜安所言不会是真吧?
谢知秋将信将疑地想,难不成五叔当真占了田,还赖本家的钱?这事连他都不清楚。
五叔公气得两只袖管发颤,同时不可思议:谢澜安口中的这桩陈芝麻烂谷子,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那些田产的首尾,早已抹个干净,实打实已经归入他名下。这小儿才接手管家一年,怎么可能查出这笔账?
他哪里知晓,前世的谢澜安也是在做了家主三年后,在一日偶然清账时,才发现这笔亏空。
当时让谢澜安震惊不已的,不是五叔公瞒报,而是老人竟会狠心抢占孙辈孤女仅剩的良田,丝毫不顾及同宗之情。
她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叔父,二叔得知后,沉默半晌,最终拍拍她的肩,让她莫声张。之后二叔自己出钱,接济了那个属于谢氏末支的女娘,又为那小女娘说合了一桩体面亲事,此事便不了了之。
亲亲相隐,二叔从始至终没找五叔公对质一句。
正是从那以后,从前看待世事如清风明月的谢澜安,开始触及家族中越来越多的阴私污垢。她开始反省,看似高贵华丽的世家门阀究竟是个什么。
将春日宴延迟三日,当然不是为了作什么赋,更非求援,其中一件事便是花时间找出这笔贪墨的实证。
收拾这些家族蛀虫,她一人足够了。
五叔公眼神精骘,还在自辩:“小儿信口雌黄,为求脱罪,反给老夫冠上欲加之罪。清算账目可以,可也不是由你来,神略,你是本家长孙,大是大非面前可不能糊涂!”
神略是谢策的表字,谢澜安扬眉,这老头怕不是病急乱投医了?“我这堂兄是何等磊落心性,真由他接管,诸位长辈的那些脏事烂账,都藏好尾巴了吗?”
族老们交头接耳,一阵坐立不安。
人活一世,谁家还没点阴私呢,尤其像他们这样的百年士族。连远在荆州的二郎,有些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问,到了这一辈,谢家怎么摊上这么个魔星?
谢策从听见五叔公侵田开始,脸色便不太好看,也不知是打配合还是真生疑,他皱眉问谢澜安:“还有何事?”
谢澜安轻睨五叔公,说了四个字:“浮陵铜山。”
“什么?”谢策没听真。
五叔公耳内却嗡然一声,腾地站起!
起身后他遭不住,眼前金星乱晃,贴着耳脉的血流声汩汩撞击着他的心脏,一声快过一声。幸亏有下人搀扶,才未跌倒。
老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看着谢澜安的眼神有如见鬼,呼吸急促,再无半点之前的强势。
众人被他如此大的反应吓了一跳。
“你……你……”五叔公喉咙混浊作响,这不可能,她才多大……这件事她怎么可能知道!
可疑惧一起,老人终究说不出一句硬话了,连与谢澜安对视一眼都不敢,勉强丢下句“家中有事”,脚步虚浮地往月洞门走去,仿佛想逃离什么。
“顺便说一声,”谢澜安低眉玩着扇子,漫不经心的语调追出去,“那飞鸽传书不是给我二叔的。我比你们更不愿二叔早回来,因为他难免会替长辈们求情,而我——”
只想置人于死地啊。
前世辱我母亲尸身之仇,我还没忘。五叔公,你该偿了。
第5章
“唉,七伯您别走啊、从叔……”
族中资历最老的五叔公落荒而逃,剩下的族老个个人精,即刻猜出老五必有什么把柄被这小娃儿捏在手里了,看情形,还不是小事。权衡过后清咳的清咳,望天的望天,不多时,都找个由头散了。
谢知秋一个也没留住,气势大弱。
再看谢澜安有备无患的模样,谢知秋恍悟,以这丫头的心性,定是在推迟宴会的这几天留了什么后手。
那浮陵……什么山……究竟何意,怎么会让五叔这样老成的人闻声色变?
谢老三心生忌惮,眼前这些府丁都听从谢澜安的号令,他又没个族长依仗……不成,得先弄清这小儿在故弄什么玄虚,不能稀里糊涂着了她的道。
谢知秋能屈能伸,装模作样地看看天色,甩得大袖簌响,离去之前不忘警告谢澜安:“你莫出府,此事未了!”
“叔父莫走啊,”谢澜安看着那张色厉内荏的脸,语气真诚,“留下来喝盏茶?”
谢瑶池不敢笑,谢策想笑却低头忍住了。
待谢知秋拂袖而去,谢策轻咳了声,板正脸色,让五娘也回房去。
谢瑶池总算松了口气,她知道大堂兄有话单独要与阿姊说,仍有些依依不舍地黏在谢澜安身边,看不够她似的:“阿姊……”
谢澜安起身帮她理了理发鬓,始才露出一点笑意:“好小妹,今日多谢你仗义支撑,去吧,我晚些时候找你说话。不用怕三叔,他若迁怒你,就遣云雯来找我。”
谢瑶池眼睛水亮亮的点头,袅娜纤身去了。
俄而风起,清幽庭院枝头的杨槐叶沙沙翻飞。谢策背手往风口处挪了一步。
他注视着澜安,忽道:“好像矮了些。”
谢澜安一愣,失笑:“从前鞋里垫着木托。”
只这一句话,就让谢策沉默下去,冷脸也扮不住了,“苦不苦?”
谢澜安心头微动。
还以为他会先问自己关于五叔公匆匆离去的内幕,又或者追究她女扮男装之事。
到底是君子风度的堂兄啊。
谢澜安无所谓地摇摇头,她死而复生,辛苦的只该是别人了。她揖了一揖:“越序抢了阿兄的嫡长孙,是含灵之过,只是我尚有事未竞,家主之位暂不能还给堂兄,容我之后向叔父与兄长请罪。”
“阿兄难道会和你争么?”谢策气笑,随即有几分失落。
他总觉得澜安恢复身份后,身上多了层淡淡的隔阂感。
从前被赞为谢家玉树的她,是多么随和蕴藉的一个人,内有主张,却又平易近人,不激不厉,如美良玉。如今换回女子身,和气反而磨尽了,露出内里的棱角。
像满身的刺。
谢策压下复杂的心情,正色道:“方才我在族老面前之言,都是真心话,你接掌谢家一年来,将族务处理得井然有序,我自认做不到比你更好。”
他想了想,“可是那些族老不是好说话的,你过了今日这关,以后还有得磨,家族之内都如此,外议更不会少。将谢府置于炉火之上,终不是长远之计,近期你莫如静处内宅,不要多事,我替你顶着外面,等父亲回来再议。”
“阿兄方才还说信我。”
“可你……”
“可我毕竟是个女子,对吗?”谢澜安望着他的眼神过于通透,谢策一噎。
谢澜安当然明白堂兄是一片好意,他是真心想保下她。但他生来便是理直气壮的男儿,也难免觉得,出了事情由男人解决是天经地义的。
男人可以高姿态地说一句,“我不与女人争先”,而女子想要与男子并肩而行,却只能争,不能退。
可是如此一来,又被冠上野心勃勃或闺中异类的名声。
方才有位叔公说,谢家对男女子侄一视同仁,这或许是有形的公平,可经不起推敲的世俗人心里,难道不曾藏着许多无形的不公?
“阿兄,”谢澜安的眼睛漆黑平静,“你若信我,便等一等吧。”
谢策觉得澜安身上的那种高深莫测又浮出来,他不明白,抿着唇问:“你要等什么?”
“等有人请我出山。”
·
“让我出去!凭甚关我!”
湘沅水榭里弥漫着泥土翻松的气味,院中但凡沾水的地方皆已填平,水榭二字,已经名不副实。阮碧罗怒视院中的守卫,不知第多少次被拦截下来。
“逆子……”身形单薄的妇人闯不出这疮痍庭院,终于意识到,她真的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软禁了。
几日来西院与外界音信不通,任凭阮碧罗如何喊骂,也见不到谢澜安的人影。可那日谢澜安所言的字字句句,都像毒蛇的阴影盘踞在她心头。
什么叫“真正的我哪里去了……”
什么叫“是个女儿也没那么糟……”
她哑声喃喃:“让他来见我,我要见他……”
然而守卫纹丝不动。茗华红着眼,劝夫人回屋歇一会。
“阿茗,”阮碧罗感到一丝绝望,“他到底在外面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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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谢策分别后,谢澜安命管事的将账簿仔细收好,回到自己院里。
却见岑山带领仆婢在廊下排成两列,夹道恭候她。
“嗬,敢是不认识我了,要重新认个主不成?”谢澜安从来不喜繁文缛节,走到为首躬身的岑山面前,抬手扶他。
把人扶起,才发现山伯的眼圈红了。
“当年郎主去时,拽着老奴的手,将尚未出世的小郎主、不,是小娘子托付给老奴,这些年……”岑山抹着眼泪,“怪老奴老眼昏花,竟不曾照料好女郎。”
他是看着谢澜安长大的,岂会不知她这些年是怎么刻苦过来的。
小时候读书启蒙,人将休,小主君练字不休,人将睡,小主君捧卷不睡。主母定下的规矩严苛,夏日用冷水洗脸醒神,寒冬三九天,也要每日临十张大字。可怜小主子的手都冻得打了颤,也呵着气舍不下笔。
那时岑山虽然心疼,却想着毕竟是男孩子,小时受点苦长大了才能建功立业。
可他哪里想得到家主竟是个姑娘家,往日种种一一浮现,如何能不疼惜?
谢澜安无奈地劝慰几句,抬步进屋,决定给管家伯伯找些事做,省得他东想西想,“山伯,这几日替我留意京中动静,尤其那些大世家有何举动,立即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