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安霎睫颔首,不再作声。
人都是相信自己的,让对方自己得出结论,比由她说出来要好。
其实大市中也有冰铺,否则胤奚的冰是何处得来,但在太后与庾松谷这样久坐高位的人眼里,只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庾洛神死亡的背后,一定牵扯着大人物与复杂的算计。
恰好世家又一向与外戚敌对,这个说法散播开来,又是世家得利。
谢澜安告退时,向太后保证,会严防金陵城中出现对庾氏不利的天命之说。
她退出来,在雕花门扇外,不期遇到一人。
前来探望太后的少帝。
这似乎是君臣二人第一次在上朝之外的时间碰见。
陈勍身着一件家常圆领缃绫服,腰间系着一枚衔珠水龙玉,隽气清逸。
他站在一柄御伞下,看着身姿风流,眉黛被细雨的水气染得更英飒的女子,等了等,不见她行礼,不由笑说:
“谢娘子是母后亲信,怎么,见朕便如此疏离?”
谢澜安这才低下视线,揖首向皇帝行了一个常礼。
“臣参见陛下。”
陈勍不知道,她在他之后的百年间,见过很多乱世帝、草头王、荒唐□□的一国之君,所以对这些所谓的天下至尊,她实在提不起多少敬畏之心。
她侧身退下台阶后,陈勍久久未从那片红影收回视线。
他年轻的眉宇泛着一种书卷气的清澈,忽道:“给谢内史送一把伞。”
为他撑伞的彧良是伺候少帝的御前老人了,他顺着陛下的目光下望,看见那摇扇自得而去的身影,真个潇洒,“哎哟”一声:
“陛下您瞧,谢娘子哪里像打伞的人呢?”
雨势渐大。
宫中无伞,宫外却有人在撑伞等着谢澜安。
胤奚青衫举绯伞,看见女郎踏出宫门,肩头发鬓上都染了雨珠潮气,他皱起俊眉,忙上前将伞遮在她头顶。
谢澜安没有侧目,在他的跟随下登上马车,掸衣落座时说:“少做这些事。”
她收他来不是做奴婢丫鬟的。
“是。”胤奚随后上车,细致地抖落伞面上的雨水戳在角落,关上车门,挡住外面的潮气。
他留意地看了女郎一眼,低声补充:“只是见女郎不喜雨天……是衰奴做得不好。”
谢澜安看向他。
不过是在雨天随她出过一次门,他的直觉……是真敏锐。
从前是不喜,决心栽培他后,也便没这些忌讳了。
她输在一场雨里,如今重收门徒,便是要打破这个锁住她的恶咒。
楚清鸢么,初见时赤诚得一眼见底,反骨全藏在血肉里。眼前这个,倒是不藏,只是惯会用乖巧装饰,说不定还心想着怎么引她去摸摸他的反骨。
就如胤奚今日这身青衫,不仍是她的旧服么?
那日她欲断前尘,要他弃衣,哪怕重新给他做三大箱新的也成,结果这个眼也红了、跪也跪了的小可怜,偏在这件事上不肯松口——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衰奴就喜欢原来的,不想换……衰奴自知愚钝,惹女郎生气了,请女郎狠狠责罚我吧。”
责罚还不够,还要狠狠,还是颤着喉嗓,红着眼圈。
生怕她下得去手。
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但至少,她见过他的另一面,知道他的来路去处,了解他的隐忍倔强。
马车驶出驰道,谢澜安问:“有最新战报吗?”
公事公办的语气,不再如以往柔和。
她对他态度的转变是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前,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凭挽郎胤奚这个身份,谢澜安便能漫不经心地容下他一席之地。
可在此之后,他有一星半点做不好,都算她这做主君的管不严。
“有。”胤奚随之正色。
从前他是无法接触到这些机密信件的。
谢澜安给了他门生的身份,他今日才有立场到宫外来等她,才有资格与权限了解到北伐的事务。
“一个时辰前到的,是阮郎君寄回的,信上说豫州的两翼军马已驻扎在兖北的郸城,以策应大司马。
“荆州那边也寄回家书,谢二爷领军汉水至泌阳,与北朝的守城先锋部隔垒对峙。大司马入青州后,尚无最近消息。”
他低声叙述,有条不紊,抹去了嗓音里的甜腻,话语清沉简要。
谢澜安听后点头。
表兄北上后加入了豫州军,不受褚啸崖直接统领,却是作为配合主力军最重要的一路锋翼,能够传回一些进展,但涉及不到前方最直观的战局;
二叔那里不用多说,与大司马一东一西,水陆两道夹击北朝,消息足够及时,也不会藏私;
至于北伐主力北府军,褚啸崖是雷厉风行之人,又擅奇兵,不受京城羁縻,他不会老实照规矩地往金陵传递战报。
京中之人想了解到当地的战局,除了靠斥侯回报,还是只能多番推演。
胤奚见她扇敲掌心,凝神思索,没有出声打扰。
直至谢澜安的眉心微微松泛开来,抬手去拿小几上的茶壶,胤奚忙斟了一杯奉过去。
谢澜安指尖微顿,嘴里应着不再做这些琐事,手上忙活得一件不少是吧?
她最终还是接下来。
胤奚安静地等女郎润过喉,方从袖中取出他前一日练写的字,给谢澜安过目。
令胤奚每日风雨无阻临十张字帖,是谢澜安布下的功课。她接在手内,随意翻了两张,搭眼便看出问题来。
“为书者,力、势、藏三者缺一不可。书前须默坐静思,神采沉密,你心还不够静。”
她又翻了两张,蹙起眉:“力也不够匀。《九势》不是背得烂熟么,如何不曾活学活用,下锋有力,方有‘肌肤之丽’,所谓肌肤之丽,便是你……”
她一心沉浸在对他的指正中,下意识寻找最恰当的比喻,抬头便看胤奚的脸。
蓦地对上那双正认真聆训的眼睛,谢澜安口齿一顿,改口:“便是你——收到那些字帖中的神韵。”
女子别开眼,“这十张不算,再写一份补上。”
其实对于一个初窥书法门径的人来说,胤奚的字已经初具雏形了。
而且谢澜安看得出,他私底下写的绝对不止十张字,定是偷偷多练过。
但她的眼界高,要求也高。
他若不能比同等起步的人进步得更快,便是不合格。
女郎的眼神清而冷,声音也前所未有的严厉,那片紧致皎白的侧颔,更是清疏胜雪,隐约无情。
胤奚垂眼,好喜欢。
从前她对他有说有笑,看似和旁人不同,可胤奚却总觉,女郎那时的笑像一种……漫不经心的客气,隔着他翻不过的十丈红尘。
如山间云岚,吹一吹便散。
她如今,才是真正将他看进眼里。
他主动伸出两片白嫩的掌心。
“罚我。”
这是事先定好的,他写不好字要受罚。
人人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打了才长记性,天才如谢澜安,也逃不过这个苦功。
谢澜安是言出必践之人,瞥瞥他,心道你多个什么,真当我狠不下心么?
她冷脸拿出为人师表的气派,没打他写字儿的那只手,举扇打在胤奚左手心。
他的手心多软,谢澜安是摸过的。所以打他手心和敲玄白的脑袋不同,谢澜安也无经验,只好大约拿捏着力道。
多轻多重,她也不知,只见胤奚眼睫轻轻一颤,青衫微抖,喉咙溢出一段无声的气音。
谢澜安沉默,忽然狐疑地歪头找他低下去的脸:“你笑呢?”
胤奚茫然抬头。
那张绷得平直的嘴角,哪有笑模样?他无辜地说:“还有九下。”
谢澜安盯他两眼,而后负手靠在车厢,闭目,养神,不看为净。
“不打了,存着。”
胤奚遗憾地收回手。
他轻轻蜷起掌心,记住这种酥麻发痒的滋味。
等以后写好了,这种奖励就没有了。
第38章
车到乌衣巷, 胤奚先下车,撑开伞挡在厢辕相接之处。
谢澜安与他一道进府,迎面便见崔膺领着两个学生从内院出来, 岑山在后劝阻不住, 竟是要走的架势。
谢澜安问:“先生何往?”
身材高大的韩火寓为老师打着伞, “谢娘子, 莫以为我们不知你在外做了何事。庾氏为调查一件案子, 在城中大肆搜捕疑犯, 以致人心惶惶——你帮庾氏为虎作伥,我老师的清名不能为你所污。”
谢澜安不以为忤,淡淡含笑。
胤奚听见他提及庾氏命案,目光低了一低,继而上前一步,看向崔膺,代女郎开口:
“记得先生入府之日曾言,此行只为北伐,其余一概不问。这些时日在议厅中, 胤奚聆先生高论,受益匪浅。如今大司马在阵前杀敌, 后方千里运粮, 越在此时越不能出差子, 先生一世高名, 难道会反缚于名声, 为清名而不顾苍生?胤奚愚鲁,未知其义。”
韩火寓不满:“你还敢胁邀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