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安听言,看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变成深沉的打量,“我为何会伤心?”
胤奚颔首,那两条横入他领下的锁骨,影窝更深了些,雪白的后颈反而显露。
他说:“女郎没收小公子的香囊,意在戒他骄奢,女郎谆谆教导,意在折他浮躁。女郎对谢小郎,寄予厚望啊。”
谢澜安眸光骤然一深。
她的用心连丰年那小子目下都未必明白,却被他看出来了。
不错,她今日可以问庾太后一句,“何以不约束母族”,他日若谢氏也出了顽劣之徒,仗势之辈,等他人问起她“何以不约束家人”,她又该如何作答?
庾太后要整顿世家的弊端,庾、何也是世家,所以她终做不到;那么她谢含灵要改革世家霸权,陈郡谢氏是不是世家?
欲革世家,先革自家。
称物平施,她从没想过两样对待。
自然,她从不怀疑丰年是个好儿郎,但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她不想事后寻悔。
这幽微的心境……
胤衰奴……
谢澜安手指轻敲扇柄,对了,如今他自名胤奚了。奚山有玉的奚。
她其实早就发现,此子心性细腻,读书也颇有些天赋,能记,能通义,今日看来还能举一反三。
她的自傲刻在骨子里,并不忌讳聪敏的人,这样的人若带在身边用心点拨——
神魂深处的隐痛浮光掠影地闪过,谢澜安眉宇轻寒,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她看向他饮尽水的那只茶杯,恢复了随常口吻,“真不在意吗?这么好的嗓子若是毁了,你也没处说理了。”
说来也奇,他说完这么多话,嗓子却像透开了似的,不觉又恢复了清醇。
胤奚笑着摇头。
“既然小郎君心里明白,”谢澜安意态放松地抻了个懒腰,笑望胤奚,眼神却锐利深邃,“那么,你为何还要强吃下那两只粽子?”
胤奚怔住。
随即,他无所遁形地用右手摸摸鼻尖,老实地说:
“想见女郎,想借机和女郎多说两句话。”
“咳。”一旁收拾杯盏的束梦冷不防呛了声,用佩服至极的眼神看着胤奚!
谢澜安倒愣了一瞬,旋即拨扇往他脸上扇去一片风。
怪不得丰年斗不过他。
·
几道破碎的瓷声划过地面,庾洛神在家中大发脾气。
“连连高升还不算,连士林对她的观感也有好转。这些酸儒从前如何编排我姑母来,这回怎的不骂谢含灵了?”
她管谢含灵是不是给姑母做事,就是看不惯她如此风光。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等,等谢澜安什么时候烦了,撤掉羊肠巷的护卫,或者玩得腻了,将那个胤衰奴一脚踹出谢府。
到那时,她会亲手折断这朵小腊梅花儿,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庾洛神知道胤衰奴只不过是个贱户胚子,无足轻重,她也不是个缺男人的,可就是那张脸蛋,那股抵死不从的劲儿,让她又恨又爱。
“等吧。”庾洛神阴恻恻的脸上绽出一个风情的笑来,勾着猩红的蔻丹喃喃,“大司马出征之前,必会入京一回。”
听说褚啸崖酷爱收罗美人,又一心求娶高门贵女——都说谢澜安女装之相更胜男装,不知在这位大司马眼里,她算不算美人呢?
“把这里收拾了,给我备纸墨。”
第26章
谁也没想到, 第一个响应出缴助军钱的世家会是郗家。
当扬州牧郗尹在朝堂上表态后,莫说大臣们,连庾太后也愣了一愣:“郗卿的意思是, 郗家愿意以三百二十万钱作军资, 支持北伐?”
“自然。”郗尹慷慨陈词, “光复中州乃举国大计, 匹夫匹妇尚且有责, 臣作为庙臣, 更要慷慨解囊。”
其实他心里肉疼不已,天可怜见,这钱不是他想出,是他那儿子非要让他出啊。
郗尹材资庸常,听儿子的听习惯了,昨日在家见郗符言之凿凿,似有他的道理,便也忍痛舍财了。
谢澜安在太后身侧,瞥睫向郗符看去。
郗符老神在在地迎上她探究的目光。
就在二人视线一触将分时, 太极殿外黄门侍郎唱报:“大司马觐见陛下!”
谢澜安心思微动,指尖下意识轻敲玉带, 京口离金陵不过百里余, 顺水路南下半日可至, 他来得好快。
大司马常年据守京口, 此次上京未提前奏报台省, 打了殿中文武一个措手不及。少帝也是愣了一愣,才道:“传。”
随着黄门侍郎应声通传,一双乌金兽头军履踏入政殿。
褚啸崖身披锁子甲,腰挂秋霜剑, 从中轴道步步近前,以军礼单膝跪拜,声如洪钟:“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早在先帝朝,褚啸崖便获得了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殊荣,他腰间那柄斩杀头颅无数的屠鲵,虽未出鞘,已透出凶杀森寒之气。
少帝命平身,褚啸崖起身,魁梧硕实的身躯仿佛一座黑塔崛起,带动铠甲作响。
殿中一时针落可闻。
以望气术士之言,这一国有龙气,一军有胜气,一人之身亦有气象凝聚。褚啸崖的凶戾气压胜了左右文武,他傲然一笑,向皇帝上陈北伐之决心,再述必胜之誓念,而后,那双鹰隼般的利眼,狩猎般盯住垂帷之后。
女人上朝,太后那半老妪婆不算,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只见这谢家小娘子长腿纤直,素腰一抹,头戴獬豸冠,腰缠绛绫带,真是好抖擞好神气。
而那点属于女子的媚,全凝在她冷若冰霜的脸上的那对秋水眸底。
她神情越冷,一对明眸便亮得越勾人。褚啸崖阅美无数,还从未见过这种刚柔并济的样式。
若非庾家二小姐致书提醒,他险些错过。
“谢娘子入仕右迁,褚某不曾一贺。”
褚啸崖眼睛豪不避忌地在谢澜安腰肢间流连,“只可惜谢荆州已回荆樊,否则却可与之痛饮一番。”
谢澜安眸底霜色微凝,却是一笑,声如泠弦:“要饮酒何难,大司马不妨与家叔相约于洛水,以胡人血入酒,岂不快哉?”
褚啸崖哈哈大笑:“谢氏女的气度,果真个个不凡。有小娘子这句话,褚某便是想不大捷都难了!”
郗符听见大司马嘴里不甚尊重的称呼,倏地皱起眉。
下朝后,他与谢澜安一道出殿。
谢澜安斜眉瞧他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说的是郗家出钱的事。此事并非郗符心血来潮,他做得了郗氏少主,自然不缺敏锐的嗅觉。谢澜安不惜得罪世家、反水皇帝也要向太后投诚,按理来说,便该紧紧傍住这个靠山,可他又留意到,谢澜安调用了上一次北伐的户部密档,而且何家一个末枝子弟,又在谢府出入频繁,这半个月干脆住在谢府不出来了——他便奇怪,谢澜安为何要用不起眼的何羡?
户部是何兴琼的天下,想往里插人想都不用想,除非……是姓何的自己人。
可若真如他所料,谢澜安既对太后忠心耿耿,为何又要多此一举?
郗符暂时想不通透,只是他了解谢澜安下棋的路子,从来不落闲子。
三百万钱换算成白银,也就是几万两,对郗家而言不值一提,他便只当投石问路,押一注孤注。
搏大赢大,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他嘴上冷冰冰:“我乐意。”
谢澜安夏日换了把趁手的紫竹扇,合在掌心把玩,润凉沁肤,玩味念叨着:“三百二十万,有零有整,亏你想得出来,无不无聊啊?”
谢家出了三百万钱,郗家就要出三百二十万压她一头。
可再无聊也没有郗符成日让人盯着谢府门口,看谢澜安都在和谁家士杰来往更无聊。
“我乐意。”郗符被她引出了火气,反唇相讥,“倒是谢家主,身边来往的不是乐痴文乐山,便是算呆子何梦仙,真没人可用了吗?”
谢澜安才觉出哪来一股酸味,忽听身后响起一道威鸷之声:“谢娘子请留步。”
谢澜安眼神清冷,掉转扇柄收入袖袋,转过身,一脸平常之色:“大司马,有何见教?”
郗符收敛神色,注视着走近的褚啸崖,下意识往谢澜安身前站了站。
褚啸崖笑笑地凝视谢澜安,女子肤白胜雪,阳光之下,更有凝脂剥荔之妍容。
“今日未见谢荆州,褚某实引为憾。好在谢娘子承继家风,闻听北伐一事,是娘子一力促成?褚某于情于理都该订个筵席,请谢娘子赏光如何?”
以二人身份,他如此相邀实在无礼。
可他是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司马,权势异人,既然连出宫城都等不及,在殿前便将人堵了,就是没给人拒绝的机会。
郗符强忍着一口气,作笑道:“巧了,我正要请谢直指去长乐肆吃酒赏荷呢,席都订下了。偏大司马一步,在此给将军赔个礼。”
“正是。”谢澜安顺话道,“赴大司马的宴岂能随意,我这身官衣也不合适。过两日,过两日由我做东宴请大司马,必不负大司马盛情。”
褚啸崖的目光在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脸上逡巡几圈,眉角睨人,负手沉笑。
“我就喜看娘子这一身衣。北府军机繁忙,今日回京述职,明日我便要回去,不似郗少主日日在金陵,吃酒不差这一日。”
郗符听他说话不干净,目色冷了下去,“你莫——”
谢澜安抽扇点在他手臂上,没让郗符说下去。
她眼珠轻转,转眼难色全消,展扇一笑:“好啊,那我便却之不恭了。宴席您请,地方我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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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辰时末,郗符派遣的长随奔至谢府报信。
阮厚雄去了骁骑营校场,阮伏鲸和谢策在府中,闻听大司马下朝后邀走了谢澜安,脸色立变。
玄白一听就急了,跌手道:“主子身边只有允霜一个,乐游原湖心画舫?怎么找了这么个四处不靠的地儿,姓褚的是何居心?不行,我得去!”
谢策从最初的震惊回过神来,按住他,神色沉稳:“你不可露面。你如今对外面说的是伤未好全,若露了马脚,会给澜安多事。方才没听郗家仆从说吗,地方是澜安选的,她有成算,不会自入绝地,再说她身边还有肖浪带人跟着,褚啸崖不敢乱来。府中不要乱,我去接人。”
阮伏鲸随着他话音起身,脸色阴沉,“我与世兄同去。”
玄白急得无法,还在懊恼:“昨日肖浪禀报主子,说发现庾洛神从庾家的邮驿送了封信去北府,她向来热衷挑唆,也不知和今日的事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