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面前,谢澜安永远是坦诚的学生,她道:“我设局自入险地,一是为挑动太后的情绪,令她决心北伐;二是为取得太后信任,得到骁骑营的指挥权。老师教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不遗余力地依附太后,取得信任,自然是为了——
“除外戚。”
天边炸响一声雷,紫电一瞬映亮荀尤敬银白的须眉。
胤奚从小亭的檐遮下抬起头,目光追逐着东方刺破乌云的那道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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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荀尤敬不再喝酒,神色庄严道:“细说。”
谢澜安如得赦令,起身趋行至老师座榻对面,再揖手跽坐。
她望着老师的脸。
荀尤敬是典型的北人面相,骨架疏朗,只是随着年纪上来,眼角的皮褶松垮地耷拉下去,遮住一半瞳仁,便总显得严厉冷峻。
谢澜安时隔经年又见记忆里的老师,只觉得无比亲切,却也无过多情绪外露,侃侃说道:
“今日南朝之积弊,一在门阀世家把持朝政,皇权不振;二为九品官人法任官唯家世是举,选才失人;三为学政不兴,朝野风气重浮华而不务实;四为土地分籍混乱,士族吞田隐户严重,以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之事屡见不绝。四民无法各司其位,国力自然无法充实。”
她抬起头,“在这些内忧之后,才是北胡的外患。所以要解内忧,须行改革,改革则需要‘政出一家’的稳定土壤,那么先平复朝中政出多门的党争,便是当务之急。”
事以密成,这些话她对二叔都没有说过,但在老师面前,她没有避忌。
荀尤敬沉沉看着她,她说的这些门道,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当年他联合清流儒师上书,力请太后归政于皇帝,便是看出国舅公暗囤兵马,户部贪腐严重,恐有一日庾氏终要凌于陈氏之上。
——以庾代陈,那对大玄来说就是一场改朝换代的浩劫。
可那一次他输了,清流被太后一党强硬地打压下去,他也沦为一个清闲的国子祭酒,再未能回到朝堂。
这些凶险的暗流,从前他碍于谢氏不涉党争的家训,都不曾与谢澜安细说。即使他心里一直认为,只有这个灵颖慧秀,最令他骄傲的学生,最适合继承他衣钵。
但当时少年还年少,老头子也并非不解春风,他每每看着含灵神气清韶,灼然玉举的风姿,便不由觉得,若他两袖间有流云清风常伴,也是很美好的一生了。
可这孩子隐忍得真狠哪,他没想过,风光之下会藏着渊深晦影。
他也没想到从前只作风月文赋的谢玉树,说得出这样一番见解。
“太后内用母家,外用司马,势力庞然,你能怎么动?”荀尤敬面无表情地问。
“含灵近身出入内省,掌兵司事,便有机会乘隙而为。”谢澜安颔首,露出一截藕白的颈,目光含锋,“我在等,一个契机。”
荀尤敬:“什么契机?”
谢澜安微顿,那张弦搭箭的眸色又松泛下去,含糊地唔一声:“还在等。”
荀尤敬从小把她调理出来,哪里看不出这是有主意了却不说,暗自运了运气,没有追问,只道:
“那么你力主北伐,表面上是顺从太后之意,实则是为了将大司马调离太后身边,以免对付外戚时,太后召他来助力?”
老师果然是老师,一语中的。谢澜安张了张嘴,荀尤敬不知不觉间改为正对着谢澜安而坐的姿态,倾身低喝:
“太险了!”
谢澜安眼神微动。
“军战大事不是儿戏,内忧外患,怎么能同时出现,为求安稳,应当先革内弊,再动刀兵!”
荀尤敬沉声道:“你固然将大司马的势力调远,但前线是真实地在与北朝硬碰硬打仗!一旦此间京城出现动荡,断了对北方战场的掌控与供应,便是内忧外患同时爆发,比外戚误国的影响更可怕。你想过没有?”
“想到了。”谢澜安十分平静,“老师从前却想拨乱从缓,徐徐图之,结果又如何?”
这句话是温和下的反骨,意不在顶撞,却鞭辟入里地刺中荀尤敬多年的隐痛。
不止荀尤敬听后怔了,连卫淑也意外地看向谢澜安。
而后这位嫁与荀夫子多年的宗妇,忍不住别开脸失笑,顺便欣赏一下被天下名士追捧的硬脾气老头,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
是他亲口教的,弟子不必不如师嘛。
自从这帮孩子长大各奔前程以后,她好久没见家里这么有鲜活气了。
谢澜安还在说:“我会留神战场,也会运筹于京都,老师可以相信老师的学生。”
荀尤敬气闷半晌,硬是没发出一句脾气,哼声:“你这口气大得要上天了……”
谢澜安弯弯眉眼,但没有笑意。她想告诉老师,她知道战争是什么样,也知道沙场会死人,也知道百姓在动乱中生计会有些艰难。
给胤衰奴举的那两个例子,都不是杜撰。
而她恨死了那种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
腐肉连根剜除时,固然会狠痛一下,但为了痊愈,这一下必须要经历。
她下刀的手会很小心。
最终谢澜安只道:“老师,我做的事名声不好,今日自请剔除您的门下。”
这便是她今夜来访的第二件事,她不能重蹈覆辙,要为老师保全清名和清净。
屋中沉寂下来,一时惟听雨声。
卫淑揪住袖角,担心地看向荀尤敬,却见荀尤敬神色不辨,伸手指指桌案,“酒杯空了。”
老师喝酒从来是就着酒葫芦直接喝,何曾会用酒杯?谢澜安却还是听话地上前倒酒。
一只温暖干燥的掌心落在她头顶。
谢澜安的身体微僵。
“说什么胡话?”荀尤敬的目光有些缥缈,仿佛在回忆这个倔强的孩子在自己身边,一年年长大的岁月,“为什么一个人撑着呢,来这儿顶多挨一顿手板,怎么就不早点来呢?”
谢澜安眼底湿润。
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一直回避着不敢想的那件事:前世纵使被学生们联名请愿,老师至死,都不曾将她的姓名从学脉名籍上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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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马车上,谢澜安神情放空又放松,支着额角一语不发。
这种空淡和来时的冷漠还不一样,但都像一阵吹入深窍便失去踪影的风,让人抓不住。
胤奚安静地坐在对面,没去打扰她。也许女郎自己都未发觉,她出神时,喜欢无意识地盯着他手背上的那颗痣看。
于是他坐在那一动不动地给她看。
等回到谢府,他的手已经放麻了,谢澜安才像回过神,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在,对他扬扬眉,“今晚……”
“我知道,”胤奚矜妩地回视她,“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的。”
“是要你睡个好觉。”谢澜安说。
她洒脱地往上房去了,胤奚心想,她怎么知道我今晚要睡不着了?
今夜他和女郎说上了许多话,比相识以来加在一起说的还要多,但其实他还欠着她一个问题:为何要对他这样好?
为何是他?
人人说他长得好,可他分明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女郎先注意的是他手上的那颗红痣。
胤奚隐隐有种感觉,倘若没有这颗痣,清冷如霜高云在天的女郎,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
但他绝不问,问了,怕梦就醒了。
他抚着虎口,若有所思地回到幽篁馆。室内光线昏沉,只有院中的避水灯从窗户透进几缕昏光。
胤奚没有点灯。
他在黑暗中脱下湿了半边肩膀的外披,露出楚楚白衣。然后,他将目光投向铜镜前的屉台上。
高门子弟常有涂脂敷粉的习气,这里按惯例也送来了一份,他当然从来没有用过。
然而今晚,胤奚摸黑走过去,借着昏昧的光线,拾起一只触感冰凉的小瓷盒。
他掀开盒盖,低头轻嗅,分辨出花露的气味。
他动作生疏地用指尖挖出来一点,垂着纤长的眼睫,往右手那颗自己从没有在意过的小痣上,慢慢涂抹,打着圈儿将膏脂匀开。
他会将它保养得很漂亮。
第25章
端午过后, 天气渐热。
朝廷向三品以上大臣赐发罗绫衫,并将凌阴藏冰分赏勋家。
谢澜安的那件银朱地缭绫官服因是特制,分外精神, 潇潇立在丹墀上, 便是一道风景。
北伐大计一定, 户部在朝会上汇报齐集粮草的进度, 众人又开始争吵助军钱的事。
提出此策的人是谢澜安, 谁也不傻, 都知道她是掏世家的腰包讨太后的欢心。
谢氏固然先出了三百万钱充军饷,作出表率,可这笔钱是直接运送到北府的。
轮到其余世家,出钱就要走户部的账,户部如梳如篦的名声在外,一旦过了惠国公的手,谁知道这笔军资有几成会落入外戚的腰包?
世家不乐意做这个冤大头。
少帝陈勍一如既往地插不上话,自从他想暗中拉拢谢澜安不成,反被太后换掉了一批御前服侍的人, 这位年轻帝王便像失了心气。
他目光黑沉沉地坐在龙椅上,听臣工们吵。
一会儿是扬州司马王道真说, 不如还是向百姓征收军赋为宜;
一会儿又是靖国公庾奉孝又站出来反对, 说损有余以补不足才是正道。
庾奉孝声色铿锵:“北伐乃国之大计, 军士们在前方效命, 诸公却在庙堂左推右搪, 难不成非要让大司马亲自去拍诸公的府门来讨军饷吗!”
他的话冠冕堂皇,殿中一瞬沉寂下来。
不是惧这位国舅公,而是那北府大司马褚啸崖为人狂妄,暴戾恣睢, 还真有可能干得出种事。
一听褚啸崖的这个姓氏,便知他非士籍出身,原不过是个寒门泥腿子,早年凭借以命搏杀的悍厉,收服了淮泗一带的流民,成为流民帅。
后屡立战功,投效北府,建立铁骑军,渐渐经营出自己的气象,便被朝廷征任为大司马。
褚大司马向来不喜金陵名士崇尚浮华的靡靡风气,京城世家也不喜欢他的出身与性情。
禇啸崖每逢大胜,必以美人头颅盛酒庆祝,以及他好筑京观的暴虐之气,久为士人所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