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 收到消息的谢逸夏从东庐山赶回城, 进大门时, 他脚底的木屐绊在朱槛上,折断屐齿,人跟着一栽。
显然他在别业听说侄女遇刺,鞋都来不及换,便连夜赶了回来。
肖浪自知失职,仍在二门外跪着,谢逸夏眼神冰冷地经过他,疾至上房。
木廊上,仆从们正在泼水洗血, 谢逸夏推开那门,未见人便哽咽起来:“含灵, 吾女!你可无碍呀?你是大兄留下唯一的骨血, 若有个三长两短, 教我如何同大兄的在天之灵交代!”
谢策与阮伏鲸正在这里陪妹妹, 见状同时起身。
谢澜安诧色地迎上去, 正要与二叔说明,谢逸夏将她的手一按,嗓门高得有追赶阮厚雄之势:“人伤着没有,刺客有下落了吗?!是谁敢伤我谢家人……好孩子, 这个绣衣使咱们不做了,几品的高官都不比安安生生地活着。二叔明日便进宫请旨去!”
谢澜安对上二叔轻眨的眼睛,张了张嘴,难得无奈了片刻。
她往大开的门扉看一眼,顺水推舟,反握住二叔双手:“二叔你回来了,刚刚真是吓着侄女了,我无事,只是玄白……”
她抽了抽鼻子,“二叔可知,方才我以为自己必死,临死之际,惟憾不能在您膝前尽孝,更恨来不及劝二叔戒去丹药之癖,那我便是死不瞑目了!”
她一口一个死,谢逸夏明知是作戏,心里也不得劲,撒开这小狐狸的手,轻睨她:“说你的事呢,扯别的做什么。”
谢澜安装模作样地揩揩干爽的眼角。
谢策和阮伏鲸无奈地对视一眼,又坐了回去。
到底姜是老的辣,谢公与谢澜安是一路聪明人,即使谢澜安事前一点口风都没透,他下山一路,忖着侄女的手腕,也将来龙去脉猜了个大概。
策鲸二人就没这等道行了,刚听说澜安遇刺那会儿,他俩人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
等到亲眼看见一身浴血的玄白活蹦乱跳站起来,身上一道伤都没有,他们才明白过来,这又是妹妹设计的拿手好戏。
看着她那副智珠在握的得意,那么灵气活现,做哥哥的便一句数落也说不出口了。
屋门阖上,谢澜安亲自为二叔奉茶。谢逸夏接了瓷盏,就灯下细细地看了看侄女。
半晌他问:“就这么见不得我服散?”
谢澜安目光盈盈,吸了吸秀致的瑶鼻,又要来,谢逸夏头疼:“打住打住——”
他幽幽轻叹一声,“好,以后不吃了。只要我家含灵一生无伤无劫。”
谢澜安眉心微动,知道二叔是言出必践之人,睫上染了柔软的茸光,说:“谢谢二叔。”
之后谢逸夏才问了几句行刺案的细节。
谢澜安手底下的人当然是真见了血,只是不是玄白。之前她选拔出一批精锐武士,又派人去打探骁骑右护军雷震的手底下,有哪些能人、擅使什么兵器、各有哪些出名招式,令她的武卫模仿。
临时抱佛脚当然学不像,但只要有两三分,也唯有两三分形似露出来,对今晚这个局来说,才是恰到好处。
肖浪能爬到这个位置,总不会是酒囊饭袋,他在反应过来后抽刀降贼,她的人着实挨了几刀,其中受伤最重的被刺伤肋下,“逃匿”后已和同伴转移到她事先备好的秘驿。
这便是谢澜安在一开始便给他们交代清楚的:要把今晚当成一场生死厮杀的历练,只“杀”自己人,不动骁骑营,同时还要防备骁骑营的反攻。
只要不死,她会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
次日,肖浪跪在长信宫冰冷的地上,冷汗浃背。
谢澜安带着身后的贺宝姿,恭静地立在太后座榻旁边。
谢澜安今日素面朝天,唇色微微苍白,往常意气风发独来独往的人,今日也破天荒带了武卫在身边。
看来是受到了不小惊吓啊。庾太后镂金的义甲在扶手上轻扣,谢含灵是谢氏的家主,她能有何死敌?无非是近日替她筹谋北伐大计,动了朝中某些人的利益。
所幸她未受伤。
却听说伤了不少谢家的亲卫?
太后威冷的目光射向地上的肖浪。他是自己派给谢含灵的,结果遇事骁骑营毫不出力,她脸面上过不去。
哪怕为了安抚谢含灵,太后也得治了他,沉沉问:“你护主不利,该当何罪?”
主子震怒,肖浪叩头不止。事实摆在眼前,他不敢替自己辩驳,回言道:“太后息怒,卑职自知未保护好直指大人,罪该万死。然关于那刺客的身份,卑职已有了些眉目……”
谢澜安瞥眼看向他。
连太后神情都一动,溱洧姑姑问道:“哦?你知是什么人主使?”
肖浪道:“证据确凿不敢说,但卑职过后仔细回想当时情形,其中一个刺客所使刀法,有三分像骁骑营雷右使的一个手下,便是擅使□□的牙门将王巍。”
他昨晚跪在谢府门前,心里一直在复盘这场刺杀,他与那个蒙面刺客过手了三招,很确定是王巍家传刀法的路子。
刺客杀人要掩饰家学,所以那人出刀稍显凝涩,但还是不经意地泄露了二三分,被他捕捉到。
太后闻言微怔,脸色更不好看了。
肖浪和雷震都是在她手底下做事的人,当着谢含灵的面如此攀咬起来,岂不是她识人不清?
溱洧姑姑是太后肚里的蛔虫,当即喝道:“休要胡乱攀扯,雷右使是骁骑营的人,有何理由刺杀谢直指?”
肖浪连忙道:“太后娘娘,这正是卑职要向娘娘回禀的,臣曾无意发现雷震与散骑卫丹丘有所来往,还互赠过姬妾。”
溱洧姑姑深吸一口气,那卫丹丘是御前散骑常侍……是皇帝的人啊。
难道这场刺杀,与陛下有关?
太后面沉如水,看了眼谢澜安,只见她安静地垂手在一旁,喜怒不愠,一副全听凭她裁决的模样。
太后略一思忖,运气道:“召雷震入宫对质!”
雷震正在大营里点卯,闻谕立即卸甲入宫。
等听过肖浪莫须有的指摘,他目瞪口呆,一脸冤屈:“污蔑!这是肖左使污蔑卑职!太后娘娘请明鉴,昨夜卑职在黄雀楼吃酒啊,许多人都可以作证。”
肖浪道:“谁不知你雷震有储钱癖,家常一个大子儿都不舍得花,下个馆子都含糊,怎么会去黄雀楼如此奢靡之所,还偏偏选在昨日,如此反常?”
雷震一噎,他自然不能在太后面前,说自己是向考功部侍郎行贿去的。
他私底下也的确和卫丹丘有些来往,自古良禽择木而栖,他多观望观望宫中的风向,也是多给自己留条路。
谁的身上都不清白,雷震却也不能坐以待毙,抬头反问道:“若是我主使,怎会派自己的属下,轻易被人认出?”
庾太后皱眉沉吟,似有不决。
谢澜安适时开口,“是了,据我侍卫回报,昨夜遇伏……怪得很,那些刺客用的兵器有所不同,有的冲着肖统领去,有的却冲向马车下杀招,难道里面还有第二拨人?”
雷震一口老血差点吐出,谢直指轻飘飘一句话,不就坐实了刺客里头有一拨人是他的人吗?!
可是当真和他无关啊!
太后看着谢澜安:“你待如何?”
谢澜安向地上二人看了一眼,揖手道:“回太后的话,虽然我的侍卫伤势惨重,其中一名近卫至今还昏迷不醒,然而二位护军所言,皆无实证,行刺案便请交予三司调查,余下的事……罢了吧。”
庾太后有些意外:“罢了?”
“是。”谢澜安义正辞严,“臣有太后娘娘庇佑,区区蟊贼,岂能吓住我为太后驱策之步伐?眼下北伐大计要紧,越是有人急了,越不能遂其心意,自乱阵脚。不若从轻发落这二位护军,免得事态扩大,造成人心惶惶。”
太后沉思未语。谢澜安看着太后的神色,又道:“其实今日臣本打算向娘娘另言一事的,被这突来的变故打乱,倒险些忘了。”
“哦?”太后好奇起来,还有比她自身性命更要紧之事?
谢澜安目光瞥向肖雷两人,溱洧姑姑会意,命人带他二人下去待罪。谢澜安这才颔首道:
“臣日前听闻,庾二小姐想在拨云堡建一个角抵场请太后观赏,主有事,下臣服其劳,便上了心。”
她身后的贺宝姿震惊抬头。
太后目光却是一沉,很快回想起,那日洛神与她说这话时,殿中只放了几个用久的宫娥内监——那么谢含灵是从何处知晓的?
太后紧盯谢澜安的神色,谢澜安从容道:“后来臣又一想,角抵场虽好,只能乐在一时,不若借地立起一个士林馆,广纳贤人志士,开演武会来纵论北伐形势,称颂太后胸襟,以此鼓舞民心,岂不两全其美?
“我便自作主张,今已取得了周堡主首肯,至于具体如何经办,含灵听从娘娘的旨意。”
太后慢慢松开手心,她懂了。
她自以为无隙可乘的长信宫,原来也有了吃里扒外的阿物。
有人给谢含灵透露了风声,让她知道洛神那妮子对她有敌意,意在离间。
能隐忍至深打探到她宫里动静的,又不愿她重用谢澜安这个臂膀的——太后目光幽深,她那坐在龙位上的好儿子,一不留神间,已经长大了啊。
让肖浪跟着谢澜安,就是盯她,这整件事,他居然连半点风声都未察觉。
谢澜安原本可以不说。
她不主动提起,太后便依然被蒙在鼓里,可是谢澜安没有给自己留另投他主的后路,还是讲了出来。
太后之前一直隐隐担心谢澜安太过聪明,聪明的人,不易忠心。
直至此刻,她终于确认,这个女郎终归是出身于光明磊落的谢氏,对她还是忠心耿耿的。
洛神终日想着玩闹,这些年给她惹了不少事端,谢含灵却能把同一件事化腐朽为神奇,为她赢得美名。
太后凤眸含笑:“此事你费心了。哀家想了想,骁骑营这两人都用不得了,营中中领军将军的位置,已空缺多年,卿家能者多劳,不若兼任一下吧。”
谢澜安似乎诧异,轻滞一声:“这武职的官衔……”
“你身边不是还有这位贺娘子助阵吗。”太后已替她找好了臂膀,“骁骑营归你调遣,便不会再发生昨夜的险情了。刺客一事……便交由校事府吧,你是哀家的股肱,万万不能受委屈。”
太后心意已决,连带看着高大勇武的贺宝姿都顺眼起来,称赞了她几句。
只是行刺一事,她担心真会查到皇帝身上,伤了皇室体面,便打消了让谢含灵自己调查的念头。
贺宝姿受宠若惊,谢澜安从善如流,落落谢恩。
低下头的那一瞬,她唇角莞然。
起身后,谢澜安多说了一句:“说起宝姿,与拨云堡交涉的事,全是她在外跑动,臣也省心不少。”
这便是替手下人邀功了。太后有时候就喜欢她这机灵劲儿,宠纵地说:“贺娘子之前被夺了官职,也是你来向哀家求的情。这般,立射营还有个尉官之缺,便赏了她,也算跟着你的一场功劳。”
“皆是为太后娘娘效命。民女叩谢娘娘厚恩。”贺宝姿乖觉谢恩。
谢澜安含笑,指尖隔着袖管轻敲腰带。
满载而归。
·
浩盛的阳光如雾如金地泼洒在宫墀,谢澜安与贺宝姿走出长信宫,一前一后,飒沓生风。
二人身后,崇海公公扬声宣读着懿旨:“谨奉太后懿旨,加封谢直指为骁骑营中领军,任贺氏女为立射营校尉!”
“说了十五日还你一个官身,”谢澜安回眸,“只早不晚吧。”
贺宝姿还如在梦里,有些不可置信。二人迎面遇见郗符,郗符听见那道旨意,凝视着眼前神气飞扬的女子,神色极为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