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与那名英气的娘子把手言谈,可以与鹑衣老先生谈论作画,也可以给别人找书……
每个人被分得的目光都不算很完全,但每个人依旧敬仰她、信服她、追随她。
但对待他,她却只能没话找话地问一句,他住得习不习惯。
胤衰奴回到幽篁馆,文良玉正在亭子中用桐油保养他的琴。
见他回来便问:“看到鹤了吗?”
方才他说想去养鹤台看鹤,文良玉便为他指了方向。
“嗯。”胤衰奴说。
他与文良玉对门住着,却与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公子交谈不多,实际上除了带他回府的谢澜安,胤衰奴除了日常向照应他起居的仆婢道谢,几乎不与人说话。
今日胤衰奴却主动上前,问文良玉怀中的这把琴是什么琴。
提起心爱物,文良玉便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与胤衰奴说这把琴的门道。胤衰奴听得认真,耐心等他尽兴,方问:“方才我听说有客上门,公子知道,梦仙是谁吗?”
“唉,不要叫公子,唤我乐山就好。”文良玉想了想,“何羡何梦仙啊,是何氏子弟吧。”
他将何羡的身份大概和胤衰奴说了说,不好提人家的隐私,只是难免说到何羡是何家末支弟子的事。
文良玉本着宽慰之心,对这个看起来十分内向的郎君道:“你看,含灵对人一视同仁,不在意士庶分别的,合脾气呢便当作朋友,所以你不必这么……不放松。”
胤衰奴露出一点笑,向他道谢。
是,那名心怀万象的女郎不在意士庶身份,他漫淡地想,原来连这一点,他都不是特别的。
·
隔日的朝会上,依旧分作两派,为当不当北伐争论不休。
该急的人急了,谢澜安却在丹墀上舌灿莲花,借力打力。那清谈常胜积下的好口才,惹得少帝都忍不住侧了一回脸。
辰初下朝,到了薄暮,在书房中处理完文卷,才得了空闲的谢澜安便听束梦在外道:
“女郎,胤郎君求见。”
天渐热了,更换了古玉色禅衣常袍的谢澜安抬起头,松展一下肩膀,请人进来。
胤衰奴已知道入室脱履的规矩,履靴留在门槛外,他踩着一双绑束整齐的雪白纱袜走近,在距书案两臂远的地方停下。
他身上是旧衣,长身玉立,说明来意:“寄居书香之府,我想……读一些书,不知可否请女郎推荐几本?”
谢澜安先愣了下,才说,“好啊。”
之所以怔营,是这声诚恳的口吻,让谢澜安忽有些恍惚,想起那个喜欢提携上进青年的谢含灵,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一世她只选用已成的人才,不会再费心费力从头教起一个人了。
当然,帮他挑两本书是举手之劳。
她记得山伯提过,他为了抄经自学过写字,便先问他都读过什么书。
胤衰奴一板一眼地认真回答:“做挽郎,不是只唱就好,也要懂些诗、礼经、丧仪、风水墓穴之类的杂学。小时候先父都囫囵教过,只是唯知大意,不求甚解。”
他说话时,腔调自成一股风韵,举止并不落俗。谢澜安心想,若是他从小便入学塾读书,过上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也许便不会遇到庾洛神,也不会有这些坎坷了。
可转念又一想,当朝的风尚是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贵族。穷人家的孩子纵使读书,亦无进身之阶,白读了书又没有其他生存本领,便要饿死。
久而久之,恶性相循,底层百姓自然绝了读书之念,上层公室自然依旧由世代相袭的士族把持,上下不得流通,这朝廷,这天下,早晚会成一滩死水。
分心两用的女子指尖在案沿上敲了敲,起身从自己的书架底层翻出《毛诗》、《孟子》两本书。
温润纯良的启蒙经义,适合他。
“上面有注解,可从头细细看起,字斟句酌也不妨,不懂处只管问文乐山,反正他清闲,脾气好。”
谢澜安把书递给他,教他读书之法。
胤衰奴接过书,却没动。
他忽闪着柔密的睫毛,声音低落下去,“听说女郎为何家郎君挑了三本书。”
“嗯,我帮他……”仿佛与他相处时,总是不自觉便放松了,谢澜安随口接话到一半,察觉不对。
她往胤衰奴垂着眼皮的脸上看了两眼,又瞅瞅他手里的书。
没由来想起小时候,给五娘和谢登分糖,丰年那小子举着手心里的两颗麦芽糖,奶声奶气地说:“阿兄你分了五姊三颗糖,我只有两颗!”
只不过区别在于,那个小霸王的语气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眼前这个,可怜兮兮。
橘红色的夕晖将从窗棂上消没下去了,书房中的光线稍显暗昧,却又未到掌灯时分。
谢澜安盯了他好一阵,牙尖磨着唇瓣里侧的肉,忽然笑了声,“是,给他挑了三本,怎么了?”
胤衰奴很轻地摇头,唇角微动,仿佛想说“没怎么”,却没能发出声响。
他手指捏着那两本书的书脊,指节泛出苍白,衬得虎口处的朱砂痣更艳了。
作孽。谢澜安心道一声,迅速转过头去,在积卷如山的书架上扫来扫去,“给你挑的这两本没有难度,适合现在的你。想要再进益些的,我得进一步了解你的水平。”
话到这里,便当真上了两分心。指尖挑出本汉赋,她随手翻到一章,回手递过去,“这里头有些生僻字音,看你认得多少。来,念一念,我听听。”
胤衰奴兢兢地接过,一笑,说好。谢澜安一指书案对面的蒲席。
胤衰奴微微迟疑,听话地坐下,捧卷诵读。
他的声音很好听。
谢澜安可以确定自己最开始绝无私心,可听着听着,她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拐到他的声腔上去了。
他似乎没有经历过男子的变声期,一把绵润清澈的好嗓子,听起来真是享受。
谢澜安手支着额角,无意识地眯眯眼。
却听胤衰奴的声音越来越低,念到最后,突兀断住。
谢澜安疑惑地睇过去。
只见坐在蒲团上的小郎君,逆着沉沉光线,也正手足无措地抬头看向她。那双黑沉的眼睛里,难得有了丰富的情绪,交织出闪烁的碎光。
四目相对,谢澜安反应过来:哦。
她随手翻到的赋词,是司马相如的美人赋。
胤衰奴读不下去的那句,是“女乃驰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
年轻人,理解能力很强。
不过少见多怪,定力欠佳。
谢澜安在心中给他定了初步的考量评语,镇定地起身,“行了,我有数了。那么你可以先看……”
胤衰奴也站起身,他红着脸走过去一步,用好学的目光看着她,低缓地说:“刚才读得不好,我能不能再给女郎读一遍,纠我错音。”
谢澜安侧眼挑了挑眉。
她怀疑他好像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好听,她很爱听。
第19章
再读一遍就不必, 人有瘾便有软肋,她不是二叔。谢澜安想了想,从博古架最底一层取出一部春秋左氏传, 这是她小时候用过的启蒙书, 拍进胤衰奴怀里, 冷酷地说:“第三本。”
一碗水端平了。
胤衰奴被拍得往后轻轻一趔, 洗软的白麻旧衣随他的身骨飘动, 像落进水里的月, 无声漾出几圈白。
他表情仿佛有些遗憾。
听见女郎淡淡补充,“有不通处来问我。”他马上抬起晶亮的眼睛。
手里这本书的封皮有些年头了,泛着陈年墨香,胤衰奴小心翻开。
谢澜安的目光几乎无意识地,随着他那根白玉似的指头流连,倏地一顿,“等等——”
才想起那上头的批注是她儿时所书,当时正是被阿母逼着练字的年纪,每日少说要挨上十个手扳。戒尺够硬了吧, 她更硬,挨多少打也要固执地完成功课, 肿萝卜手写出的东西, 难免歪扭。
她也是没想到成名已久后, 有一日还会在初出茅庐的小子面前, 有些颜面包袱。
正要给他换一本, 胤衰奴已轻轻道:“女郎的字真好看。”
……行吧。
谢澜安心里嘀咕,脸皮这么薄的人,拍起马屁张嘴就来。
不过看他抱着书本视若珍宝的样子,欣喜是真欣喜, 谢澜安便不与他计较了。
仔细想想,世上像他这般有心读书,却无书可读、读来无用的人又有多少?
门阀世家垄断宦途太久了。
谢澜安漫不经意地开合着折扇,推行新法,势在必行。
胤衰奴从那些她经年抚摩过的字行中抬睫,发觉她在走神时,神色都带了种散淡无情的凛然。
他渊海一样的黑眸里光芒细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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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上的争论还在继续,延及太学,给太学生们添了挥墨博辩的材料。谢澜安闲时也爱听听书生谈兵,当作一乐。
这日休沐,朝堂上与她针锋相对的郗符突然下帖子,邀她去东正寺吃斋。
这个节骨眼上,传信的又不是海东青。谢澜安看着请帖,在那张措辞简练的纸笺上弹了两弹,思索片刻,决定赴约。
她换上一件浅色轻容襦裾常服,带上了贺宝姿。路过中庭时,一棵古槐后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学问长进了多少难说,单说咬字句读,倒比那日流畅了不少。
谢澜安搭眼往那边瞥去,读书的人被树干挡着,没瞧见,却是上房的婢子们三五成群悄悄聚来,有的躲在廊角处,有的守在花坛边,相同的是都伸长了耳朵脖子,偷听偷看。
若能瞥见那嗓音清润的小郎君白如雪的面容一角,这些岁在妙龄的小姑娘便红着脸,激动地捅咕一下身边的同伴。
贺宝姿失笑。
她与谢娘子相处了一段时日,知她不是古板严肃的性情,说:“还未到盛夏,娘子院里便招蜂引蝶了。”
谢澜安觉得挺好,小孩子们活泼泼的,正院里也添些活气儿。
她都跨出了院门,身后的余音仍落珠不绝,温绵入耳。谢澜安不是没定力的人,所以她忍了忍,倏尔还是一个折身,返回去,绕过那棵虬壮的古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