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血液沸腾,那是藏在骨子里的搏杀欲在叫嚣,他瞳孔烁着黑焰,那是预感到将要在刀尖上舔舐甘甜鲜血的快感。
他曾是修平十一年的状元,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胤鸾君将在内阁占领一席之地,文辅君王。他却握着那把南朝女帝为他量身打造的刀,成为了名动河西的悍将。
鸾,凤凰之属,长生之鸟。
他因她而得名,他是鸾,她便是凤。
凤凰迟迟不登顶,只因金陵不是她心目中的帝阙。那么身无其余的胤鸾君,当以半壁江山作垫脚石,助她受四海万国同拜!
为她,为无辜的冤民,为战死的兄弟,为失去的故国,为遗落的衣冠,赢下这一场!
胤奚气息沉吐,冷蔑地说:“你比不上褚啸崖。”
……
自辰及酉,黑石硖中杀得昏天暗地。
南朝军旅兵威已振,势如破竹,步六孤玉勒节节败退。
翌晨,步六孤玉勒被封如敕斩落马下,枭首示众,北尉残兵溃不成军,一哄而散。
御军打下黑石硖,追敌二十里,斩首千余众。
捷报传回大营,守营兵士兴奋高呼:“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他们认为是女皇的福泽照临了这方战场,是女皇的智谋击败了狡诈的敌人。
凯旋而还的谢澜安却说不,“是将士们骁勇奋战,为朕大破贼,朕为有如此勇士而感到骄傲。”
她督军一日一夜,衣冠依旧整肃,面色全无一丝疲靡,吟鞭指北,掷地有声:“朕带领你们从家园而来,要回到我们曾经的、真正的、阔别乡音已久的家园去。众士听令,随朕归家!”
百里归月披氅立在帐门前,目含清光。
靳长庭手握籍册,心潮起伏,泪如泉涌。
回家,对衣冠南渡的汉人来说,是多么重的两个字啊!
此关一破,秦州便如囊中物,通往长安再无阻碍。他仿佛已经看见了灞桥陌上的杨柳,华阴长城的烽垛,饮着黄河洛水的遗民,是否翘盼王师的旗帜?
……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临四方。
寂静的大地仿佛被血涂抹过,焦黑与惨红斑驳交错,尸体与断枪枕藉狼藉,劲风吹过,孤冷苍茫。
还留在原地的,只剩凤字旗,与零星几杆绣有草原雄鹰的玄色大纛。
胤奚站在一片血泊里,脸上的面具被劈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痕,用马槊撑着自己的身体。
鸾君刀戳在他脚下,刀边滚着一颗头颅。
那颗脑袋上罩眼的黑布已经断裂,露出的残缺坏眼冲着天际,死不瞑目。
马已经蹄软,高世军倒提锩刃的长刀捂着肋上伤口,趟过遍地的尸体一瘸一拐走过来。他深深看着胤奚,重重拍上他肩头,抽着冷气笑:“你说得对,老子天下无敌!”
“放屁……”
这一下险些拍得胤奚趔趄,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摘掉面具,英挺的鼻梁被朝霞渡上一层橘光。鏖战整整三日,他的嗓子像木柴被斧头劈开一样,前两个字只见唇动,发不出声音,而后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我女郎天下第一。”
他说着转动视线,眼中没有胜利的狂喜,眸光深邃幽暗,寻望着那些倒下去不再复起的面孔。
这一战,他们用五万杂合军吞掉了北尉正规军十万人,斩杀主将,生俘万余卒,何其壮烈,也何其惨烈。
一个梳着辫髻满脸血污的女兵,怀里抱着一把沉沉的杀猪刀,在尸山血海里蹒跚而走,不停寻找着什么。
她是池得宝教出来的兵,这场决战她本可以不上战场,留在内城保护百姓就好。可是少女执意请战,她亲眼见到自己的家人死在尉兵的屠刀下,学武就是为了复仇,又怎可临阵脱逃。
可连她都活下来了……女兵抱着那柄从一条断臂上找到的杀猪刀,眼泪扑簌掉落,“你那么厉害,那么勇猛……你怎么可以死……”
终于,女兵在几具尸体堆积的拒马边找到了池得宝。
池得宝紫红色的脸血色褪尽,呈现一种死灰的白,她闭着眼躺在那里,好似安详地睡着了。
右臂不在的女子,看上去不再那么粗壮,但她的左手里,依旧死死攥着杀猪刀,仿佛随时准备暴起杀敌。
女兵怔怔看着她,双膝一软,伏在池得宝身上放声大哭。
“池教官,池姐姐……我还有刀法没有学会,你继续教我啊……你不是最爱吃我做的馎饦吗,你最怕吃不饱了,我做很多很多给你吃,好不好,好不好……”
周围幸存的士兵被她的哭声感染,沉默地垂下眼帘,解下额带。
撕心裂肺的喊中,出现一道微弱的呻吟,“哭……哭什么。”
女兵如被点中哑穴,猛地直起身看去。
池得宝虚弱地倒了口气,眼皮沉得怎么样也睁不开,可声音的确是从她气若游丝的喉咙发出的:“傻囡,俺还没回去跟女君请功呢,怎么……能死……”
她感受到右肩传来的剧痛,半昏半迷地皱眉:就是可惜,以后得学左手拿筷子了。
破败的城墙下,黄鲲踢开半截断裂的攻城梯,背着找回来的乙生往回走。
他笑着说:“上次我嘴贱,说要你收养的那个女娃娃将来做我儿媳妇,你还捣了我一拳。既把那孩子当亲闺女疼,你就起来啊,你听,她哭着找你抱呢。”
黄鲲咧开的嘴角颤抖起来,“别装死!别指望我替你养孩子,听见没有……”
可是背上冷透的人,再也不能回答他。
接下来打扫战场,整顿军伍,胤奚异常沉默。
韩火寓清点伤亡数目,胤奚亲手埋葬了他的亲兵与牺牲士兵。祭诔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出了这位冲锋最凶,流血最多的胤王声音里的哽咽。
残月如钩,胤奚放下火把,不叫人跟随,独自策马在高平川下。
蔚茹河的水面印下一道清肃落拓的剪影,这一刻,胤奚忽然很想回到谢澜安的怀抱,想让她那双盈盈流转的明眸含住自己。
他突然有一种感觉,她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就像一抬眼便能看见的月亮。
可她此时,人在金陵。
胤奚没在低落的情绪中沉溺太久,这一战打得惨烈,可终究是胜了。他是三军表率,时时刻刻影响着将士们的士气,从河边回到营地后,胤奚恢复如常。
韩火寓鼓舞军容,大犒将士。休整几日后,起义军乘胜向关中进发。
胤奚说的没错,啃掉了赫连朵河这块最硬的骨头,关中唾手可得。雍州以东守备,听闻关中大行台败于一狐面悍将之手,身首异处,一见玄狐面具便闻风丧胆。
从略阳,陈仓,再到扶风,胤奚所过之处,守军开城揖降,如风披靡。
胤奚接手城池,令韩火寓收图籍,抚百姓。
带兵进城前,他特意与高世军交代,让他约束好自己的兵,进城后不许劫掠妇女。
不拘小节的高世军很不乐意,“仗打赢了,兄弟们都憋了这么久……”
老子流血拼命地打仗,在温柔乡里享受一番天经地义,都是男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胤奚横刀于膝,冷冷看着他:“等江山易主,将士分功,正经娶一房媳妇安生过日子,那是好汉。到时候没着落的,来找我说媒都无二话。可若谁敢糟蹋良家妇女,我的刀不认人。”
高世军对上那双湛深的眼睛,知道这人真会翻脸,思来想去,叹了口气。
他手指他的刀:“你这刀锻得讲究,不是加了五牲油脂千锤百炼,出不来这样的花纹。”
胤奚转而淡淡一笑,“将军的环刀更是好刀,北地军匠与我朝军匠的技法不大相同,过后还要向将军讨教一二。”
二人马后的韩火寓,听他们话题转到了交流锻刀技术上面,无声松了口气。
最后一点暑气隐去,枫叶尽染,桂花飘香,大军日进百里,直逼长安。
这日临近渭城,前方探路的忽来回报:“胤统领,齐鹊使回来了!”
胤奚抬目,沉峻的神色不由缓煦。
当初他派出三批斥候往荆州联络,后来皆无音信,原以为都遭遇了尉军,不想还有人幸存。
齐鹊使下马,得知军队已大败赫连朵河,比胤奚见到他活着还激动。
他从怀里小心地取出一只比他性命更紧要的白玉簪,呈与胤奚。
“统领,女君已经登基了!立国号‘治’,年号神泽!两个月前,下属至汉阴,正逢陛下御驾亲征前往鬼石硖——这发簪是陛下从发上取下,命下属交给统领的,勉励统领厉兵秣马,说相逢之日,亲为统领庆功!”
女君登基了?!
韩火寓等人听到这句话,两眼发亮,心潮澎湃。
他们这一个多月急行猛进,不是攻城就是赶路,还无从得知这个消息。脸上养回些血色的池得宝,激动得恨不得左拳击右掌。可惜她现在孤掌难鸣,便高兴地捶了马鞍一下。
青骢马冷不丁挨了一击,喷吐鼻息,发出委屈的低鸣。
胤奚接簪,来不及欢喜,注意力全被一个字眼摄了过去。他嘴唇白了一半:“鬼石硖……她带了多少兵马,谢二爷可在侧?”
齐鹊使怔了怔。
当日他目睹王师军威壮盛,便只顾瞻仰,忽略了陛下亲征的风险。
“陛下领一万禁军,刘时鼎将军在,未见洛阳王随同……”
话音未落,一记马蹄急响,胤奚已驾马从他身边驰策而去。
“胤爷!”韩火寓情急之下喊出一声,祖宗!这位爷不会想一个人去鬼石硖接应陛下吧?!
不过这还真是胤奚干得出来的事情,韩火寓当机立断,对肖浪道:“请将军带三千人跟上胤统领,接应陛下。”
而后他转过头,向高世军略带恭谨地请示:“韩某便与高王在城郊驻扎,等待传信,高王以为可妥当?”
眼下的情形不乏微妙之处,女君称帝,御驾亲征,意在中原是不用说的了,而他们这边,却是自封的王号。
胤奚鲜少如此失态,走得急,一句话都没留下。若是叫高世军以为他们汉军与皇帝陛下汇合,有掉过头来对付他的意思,再起什么变化,便是横生枝节。
好在高世军大手一摆:“就在这驻营吧。”
他与胤奚原本计划一口气拿下长安,但既然如此,也不急在这一时。
说真的,要不是韩火寓开口,连他都好奇那位听得耳朵快起茧的女皇到底是何尊容,想跟上去看一看了。
“鬼石硖?”亲兵中有人尚未反应过来,“那是哪里?”
“长安之南秦岭下的一处险关,距此一两日路程。”胸有沟壑的韩火寓回答,只是想起来,“不过,那儿从前叫鬼石硖,现在不是改为黑石硖了么?”
齐鹊使因归队激动,一时说瓢了嘴,这才把旧称秃噜了出来。
殊不知,就是这个“鬼”字,勾出了胤奚埋藏最深的心事。
早在与高世军谈论北尉生祭百姓的事时,胤奚便隐隐察觉了异样。
高世军说,生祭的事是腊月中旬定下的,那么女郎如何早在腊月初八便能得知?
春去秋来,胤奚离开谢澜安已经九个月。这九个月,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也无时无刻不敢想她。他怕自己难以自拔的情愫影响三军,也怕一想到她榻侧无他陪伴,出刀便会变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