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的道路被铁蹄溅起点点飞泥,一支利器从夜幕中歘地掷来,直取千夫长后心。
千夫长耳后寒毛竖紧,本能偏身转刀拨开,却是一只势大力沉的铁刀鞘。
刀鞘落地同时,一片放眼无际的飞骑也驰至近前。只见这拨人马清一色银盔银甲,鞍上个个是悍利男儿,不比飞豹营的人数少。
打头的将军短小精干,头缠葛巾,手持一柄长近五尺的斩马刀。可巧他也认得胤奚,“诶,你不是谢娘子身边的……”
此人便是舂陵刘时鼎,接谢逸夏急令,带旗下五千人急行千里来助声援。
他曾随二爷在竟陵接待过谢澜安,因此记得胤奚这张长相出挑的脸。
胤奚同时认出对方,摘笠扬声道:“刘将军,我奉女郎之命出城,十万火急。”
刘时鼎一听即明,立时抬臂握拳,身后兵卒拉开阵势与飞豹营对峙。“小郎君但去!邪绿的,老子看看谁敢在荆州军面前仗腰子!”
他一急就骂出了乡音,胤奚听见那声一脉相传的“小郎君”,嘴角划过一丝无奈,坐骑经过刘时鼎时说:“我今年已经……行吧。”
他轻叹未落,千夫长厉喝一声“休走!”,一名飞豹卫遽然绕过对阵线,转辔横马,试图拦住胤奚。
胤奚眸光轻寒,非但不勒缰,反而夹紧马腹加速往前。
飞豹卫见他意图撞上来,迅速调整马头,与他对撞而来。
这项目本是北府大营中的保留表演,每年新兵入伍,老兵们总要玩几回给新兵蛋子一个下马威。这名飞豹卫更是个中好手,深知两骑对冲,全仗心勇,他玩这个把式从没失过手,更未见过有人距离三尺时还敢不避的。
看着那张愈发临近的脸,飞豹卫冷笑,计算着对方避让时他将人撞下马的角度,而后便可向少帅邀功。
胤奚眼前无物,将缰绳在手掌上几圈缠死。湿风吹过他的鬓角,斗笠甩落的雨珠快到飞出了水箭的影。
马头相距三尺,飞豹卫心跳如鼓。他对上那双除了冷漠别无一物的眼神,忽然做出判断,急转缰辔。胤奚在下一刻撞飞了他。
跟随胤奚冲出的骑队踏过飞豹卫的尸体,向北而去。
一切发生在弹指须臾,千夫长内心震动,沉沉看了眼昂首自若的刘时鼎,向左右道:“快,入城禀报大司马!”
·
“竖子急于出城?”
褚啸崖收到胤奚冲阵的讯息,神色沉翳。
片刻之前,他刚得知谢家的人强闯了平北侯府。
褚豹还在猜想两事之间的联系,褚啸崖冷笑提剑起身:“想知道,有个最简单的办法。”
这一夜还没过去,平北侯府就迎来了第二次强闯。
成誉脖子上的血线还没干,已是生无可恋,不用大司马逼问,一脸麻木地将对胤奚说过的话,只字不改地重复了一遍。
这纸糊的国丈爷苦中作乐地安慰自个儿,好在,人家没拿刀子在你脖子上比划不是?
“皇帝四发勤王诏,那些人原来是去追信的。看来谢家也急了!”
褚豹拥着父亲折身踏下台阶,见褚啸崖面沉似水,并无幸灾乐祸之色,便想到一旦藩王入京,对他们的布局也有不利。
褚豹转动眼珠,做个比掌下切的动作:“不如我们先下手……”
正在这时,漆黑的街上拐进来一辆马车。褚啸崖识出谢氏的家徽,眯了眯眸。
车扉打开,从车中下来一位穿青色夹衫的青年。
青年风度怡静,走入细雨,在平北侯府前向大司马含笑揖手:“学生楚子构,承谢中丞之托,拜会大司马。中心有数语,欲请大司马任听。”
褚啸崖听说过这名字,乃青州崔膺的学生,可惜未入新科进士榜。他不善地打量楚堂,半晌启口:“怎么谢小娘子招徕幕僚,是按容貌筛选的么?你来,是为了替你主子拖住我?”
睥睨之间,凶光迸射。
楚堂心腑凛缩,面不改色地微笑:“此前大司马不是向吾主下过帖吗,吾主若无意,岂会遣某前来?只此间人多口杂,还请择个清静地,容学生向大司马细细禀来。”
“父帅。”褚豹欲说什么,被褚啸崖抬手拦了。他定定地凝视楚堂几许,当着他的面吩咐副将:“告知四方城门守卫,再有不明者强行出城,格杀匆论。再放漏一人,提头来见!”
而后扶剑睨向楚堂,“好啊,本帅便给你一柱香。”
平北侯才送走了这尊瘟神,还没等舒上一口气,结果转眼间褚啸崖又回来了,像进自己家门似的,张口就要一间静室供他谈事。
天杀的横死贼,他自己没有府宅吗?!成誉面含十足笑意:“有、有,管家,快引大将军到我的书房去谈。”
楚堂跟随在褚氏父子身后,踏进门槛。送他来的玄白不放心,意欲跟进去,楚堂无声摇头,抬手阖门,眼神在门扉逐渐变窄的缝隙里慢慢沉定。
既然都站到了猛虎面前,谋他皮毳,能否全身而退便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了。
青年转身一揖到地,开门见山:“陛下曾欲下毒围杀大司马,被我主拦阻,此事,大司马可知?”
“哦?”褚啸崖沉得住气,虽有一瞬意外,想想却也合乎那怂胆小儿能想出的主意。反而哈哈笑道,“这样说来,谢小娘子是舍不得褚某死,褚某该以身还报才是。”
换作胤奚在此,听到这轻薄之言,鸾君早已出锋相向。楚堂却随之一笑:“非也,学生的意思是,有这一场缘由,大司马便有了名正言顺的谋反理由。接下来北府军在京中每推进一寸,天下人对大司马的谋逆,便更深信不疑一分。”
褚啸崖一下子明白过来。谢澜安为了压制他,想将这顶谋反的大帽子扣在他头上!
因陛下曾要杀他,所以他“反戈相向”,连这反的理由都如此恰到好处。
原本,褚啸崖亦不惧恶名,可偏偏皇帝召集了四方藩王,而那诏旨上按平北侯的说法,并未属反臣之名。
他纵有千军之勇,被这些人联手整治,也不免左支右绌。
褚啸崖倏尔起身,盯住楚堂的墨瞳杀伐流淌,如一头恶虎,择人而噬。
楚堂的靴底在地上碾错,险些就要后退,却强行立稳,知此时便是褚啸崖动摇之机。
他迎着褚啸崖愠怒的目光,大义凛然道:“女君之意,小小江左,何能入大将军一代枭雄之眼?愿请大将军专志北伐,女君在金陵制衡皇室,辅供粮草,待大帅克复中原之日,南北一统,洛阳宫中宝座,自当悬虚位以待大帅!”
谢澜安知晓褚啸崖前世马革裹尸,人死首犹向北,赌就赌他还有这一分血性。
褚啸崖听着这话,却觉分外耳熟。
前岁北伐,谢澜安也是如此信誓旦旦地承诺,可结果呢,等他凯旋回来,是太后也倒了,皇帝也成了,谢澜安她自己一跃成为御史中丞,天子近臣。
她至今还扣着他的四百万钱没有兑现!
“昔日楚汉相争,也是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
褚啸崖迈动军靴,锁甲发出窸窣金鸣,他一步步走至楚堂面前,无形威势随之倾压下来。“谢娘子欺我莽夫,也想以此诱我上钩吗?”
一柱香尽了。
楚堂被壮硕的阴影笼罩着,清晰感觉到一片浓重的杀意。
第116章
雨下了一夜, 胤奚也在雨中跑了半宿。
天蒙蒙亮时,乙生带五百人赶了上来,后面数排轻骑身上皆带血污痕迹。胤奚一眼望见, “出城时与北府的兵发生摩擦了?”
乙生用力点头, 神情激愤, 但在这个抢时间的节骨眼上没法多说, 只道最终是靠二爷的亲骑掩护, 才得以出。
胤奚点点头, 命令汇合的两方人下马短暂休整,随即又往前追击。
胤奚少年时曾出徭役,至广陵筑城墙,对广陵城周遭的地形可谓熟悉,而他记性又好,昔年苦难在今日派上了大用场。他将人手分三组,沿三条路线搜寻追击。
一日后,终在海陵驿追上了送信使者。
他们到时,信使也已连跑了五六个时辰, 眼看广陵王府将近,哪能料到有人在追, 正要了薄酒肉食, 准备饱餐一顿, 再行入城, 猝不及防就被两个健壮汉子摁住了。
二人从信使贴身的衣襟里掏出那密信, 转头交给胤奚。
胤奚展开来看,正是加盖了御玺的密旨无疑。
他微微吐了口气,剑目下瞥,诘问信差:“还有去青州的使者, 你们不曾一道?”
平北侯府出来的人看着这群风露沾衣,天涯浪客般的人物,早已吓住了,颠三倒四道:“不、不知道……他、他从水路走……”
胤奚再问不出其他线索,便捆了此人,为防走漏风声,将这官驿中的吏卒也一并塞口绑住。而后,他让乙生带几人去厨下给大伙掂对吃食,又点数人喂马,出屋向院中的部曲深一抱拳。
“诸位兄弟辛苦些,咱们吃完便继续向北寻人。待大功告成,胤奚再请大伙饱餐酣眠。”
这些人大多是苦出身,投身在谢澜安麾下,家里能分粮,娃儿能读书,已是感恩戴德。又知这胤郎君大有本事,今日能顺利摸到此处全凭他指挥若定,哪里还有二话,纷纷表忠应诺。
旁边忽传来一道不满嗤声:“诸位‘兄弟’辛苦,诸位姊妹就不辛苦啦?在家时,女君说话可不会分别对待呦。”
说话的却是陆荷,快马加鞭一昼夜,这年轻女娘的一双水灵圆眼也不由饧涩了几分。
胤奚峻色稍霁,“诸位娘子也辛苦,我说话偏颇了。哪有几人能比得上女郎周全?”
陆荷本是说笑的,得理就饶人:“郎君愿意认错,那我回家以后就不告状啦。”
胤奚目光温存地仰望晴朗天空,不知金陵的雨停了不曾。
归心似箭啊。
追击小队秣马饱食后,继续上路。也许是头前太顺利,老天要在接下来找补回来,胤奚带人追寻三日,都未找到那青州信使的踪影。
沿途还因队伍可疑,与当地守备军发生了几次短战。
路越往北,越是四通八达,又三日,小队已至泗阳,依旧无果。
胤奚情知他们可能与那送信的错开了。
但他并不气馁,打算一径往青州去,拦不住信拦住崔先生也是一样的。四封密诏中,至少青州这一份对女郎是最无威胁的。谁知这日晌午,前方平野上出现了一班军旅,浩浩荡荡,旗帜猎猎,行进中扬起一片枯草飞尘。
离得老远,乙生辨不清军伍服色,却认清了那旗,忽而变色转向胤奚:“郎君,怎么是北府大营军旗!”
胤奚眉头下压,正要令队伍列四方阵防备,对面也发现了他们。
但听前头响起一声鹰哨,为首一骑策马单出,马上之人手中一柄马槊,在日光下赫赫生威。
胤奚按住刀柄的手忽地松开。他驱马迎上前,意外之极:“阮世兄?”
来者正是从青州南下的阮伏鲸。他往胤奚脸上,尤其是胤奚的胡茬儿仔细看了两眼,又往他身后部曲打量观瞧,将槊挽出个枪花,戳入硬土地面。
“我收到谢府君书信,信上说北府或将有变,要褚盘回北府,我送他一程。”
北地的冬天比江南寒冷,阮伏鲸说话间呵出白气,往身后的方阵粗略一指,意示褚盘所在的方向,又瞅回胤奚,“你这什么章程,怎么成破落户了?”
胤奚连日来追风赶月,唇上冒出青茬也来不及收拾,整个人带着股落拓气。他随阮伏鲸所指方向眺望,在飘扬的大纛前,看见一道骑马的瘦削身影。
他对姓褚的全无好感,仅仅一眼,便漠然收回目光,问阮伏鲸:“世兄出发前州中可有异事?”
“对了!”阮伏鲸经他一说,忽想起来,转头命手下提了一个袄衣短打的人过来,马鞭指着那人,“我出城后遇到这人可疑,在他身上搜出一封缣帛,上面写着让刺史出使北尉,还乱七八糟盖着玉印。”
胤奚不等他说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忙问:“缣帛何在?”
“……难道是真的?”阮伏鲸见胤奚面色严峻,找来那险些让他撕了的布块抛过去,眸色渐渐发沉,“陛下当真要与北胡和谈?表妹呢,她怎么可能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