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她过去每一次做到的那样。
可直等到元宵过了,宫门禁军非但没撤,荀尤敬又听闻城外有兵马集结的动静。
荀尤敬这才意识到事有不虞。
他也是这时候才想起,含灵身边,有兵不厌权睥睨傲世的叔父;有出身前燕,背负着夺政复国传统的谋臣;那楚子构虽然看起来温润尔雅,然而却是曾几度痛骂朝廷昏暗的狂士崔膺的弟子;再加上一个唯含灵马首是瞻的胤鸾君……
被这些人拥护着的谢含灵,迟迟不退围宫之兵,是想做什么?
“今日老夫来,便是要请你家了不得的二叔、请你谢中丞,亲口说清楚。”
荀尤敬面色沉肃,眼睛深处又藏着不愿将责难加诸在得意学生身上的疼惜,他的每个字都有千钧之重:“含灵啊,逼宫欺君乃是大逆,你糊涂了吗?!”
“师妹……”华羽提心吊胆地为须眉颤抖的老师撑着伞,示意师妹同老师好好说。
“女郎。”胤奚还在车门前架臂托着谢澜安的手,抬眼见她颊色苍冷,没有应声,便转向荀尤敬,“先生可知,皇上想让女郎……”
“衰奴。”谢澜安静声打断他,垂眸与胤奚四目相对。
电光石火间,胤奚领悟了女郎的意思。他收掌在她发凉的指尖一握,随即钻进马车,绝尘而去。
谢澜安同时走回到荀尤敬面前,搀扶住老师。
没有人拦得住她的脚步,可她唯独无法将年迈的先生留在身后的凄风寒雨里。她从小没有父亲,老师就是她的父亲。
荀尤敬却意识到什么,愠然冲着马车喊:“你也站住!”
看这二人的架势,他们夤夜冒雨去做的事,极可能影响金陵今后的格局。那胤衰奴就是含灵的如臂使指,拦住一个没拦住另一个,又有何用!
然而胤奚不是谢澜安,马车疾驰着消失在夜幕里。
荀尤敬没奈何,他转头重重看谢澜安一眼,有心拂开她的手,目光落在那张眉睫冷寂的脸上,又于心不忍。
这边人进了府,那厢谢逸夏迎出前院。
二爷氅衣正冠,先在老先生与侄女之间逡巡了几眼,方含笑向荀尤敬一拱手:“夜幕遮星,风催雨烦,何以劳动明公光临敝舍?”
“不敢当府公的礼。”荀尤敬侧身避过。
荀谢两家的私交其实甚笃,荀尤敬的小孙女荀胧讨喜伶俐,这一年吃住在谢府,俨然已成了半个谢家小辈。可公是公私是私,一世奉行忠孝礼义成就了荀尤敬这位当世大儒。他已经为大玄守了三代,他有使命继续匡扶这座王朝的纲常。
他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尤其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学生。
还是在影壁前,谢澜安却没了方才与胤奚玩话的容与。兜帽罩住她的眉眼,使得她的声音也如蒙了层阴影:“老师,进屋谈吧。”
“话不说清楚,荀某不敢踏贵府之地。”
荀尤敬固执地立在中庭,他不掩责难地看向谢逸夏,“府公,阁下历来也是国之重器,美名遐迩。自古江山改易,或有国君暴虐,飘摇之危,或有九州分崩,末世之兆,今陛下虽少,许有小瑕,却不至于无可挽回。老夫不信自己看走了眼,府公绝非大司马虎狼野望之流,是以想问府公,猝然发难,意在何则?”
这话再深说一分,便和当面啐唾没分别了。谢逸夏神色不改,轻飘飘接过僮子手中的伞,自己撑了。
他示意身后举伞踌躇的谢策不用上前,似笑不笑地看了含灵一眼,才徐声说:“先生知不知道,皇上想让我家侄女做皇后,还要将绾妃的儿子放在含灵膝下养?”
荀尤敬心头猛然一跳。
这事,他是第一次听说。
俄顷间,他便明白了谢氏围宫的背后因果。
“陛下他……大谬啊……”荀尤敬艰难地启齿。
皇帝心生此念,便说明他觉得谢澜安身为待嫁女的沽价,重过她作为朝臣的价值。皇帝这是被臣强主弱的形势逼急了,可这一手昏招,恰恰是轻视了谢澜安,且一并抹杀了她的立身之本。
女子是自身的主宰,而非男子的附庸。含灵用两年时间证明了这一点,陛下却想用一道册封将她打回原形。
一边是身系社稷的君王,一边是让他放心不下的学生,老夫子向前两步,伸手覆在谢澜安手背上,眼中溢出的惶急甚而显出几分可怜。“好孩子……老师明白,此事是陛下错了!”
他转看向谢逸夏,竭尽可能地商讨办法:“这事可由御史台申饬,我明日就进宫诫谏陛下,让陛下给含灵赔礼……”
雨珠在伞盖上跳溅,叮叮咛咛。
荀尤敬见谢逸夏不语,急得眼睛都红了,“二爷哪怕让陛下下罪己诏,昭示天下,都行!可王鼎不能轻移,二爷要想想江山动荡的后果!”
谢逸夏轻轻叹了口气,唇边仍噙着那种似是而非的薄笑。
他抬手,给谢澜安掸了掸她兜帽上的雾露,诚恳地看着荀尤敬,道:“祭酒,您劝错人了。”
荀尤敬心起惊雷,一瞬扭头盯住谢澜安。华羽手里的伞柄晃动了一下。
这是荀尤敬最不敢置信的一种可能。
他在进门之前,更多地将谢氏昭然若揭的反心安在谢逸夏头上,他宁愿含灵是被亲情所裹挟,都不愿往另一种可能深想:如果是含灵自己想再进一步呢?
陈氏宗亲还没有死绝,尚不肯拱手把江山让给姓谢的坐。而陈郡谢氏中有兵有权有嫡子,还占着辈分的谢二爷,竟甘心为自己的侄女铺路。
“含灵,你这样做……”荀尤敬有所预感,语调发颤,“你这样做……”
女人临朝,古今无有。
第114章
良久谦恭未语的谢澜安, 忽而抬手推落兜帽。那张光洁胜雪的脸庞浮现在这无月的庭院,又被冷雨浸润。
她挑起剑眉,忽然轻笑:“老师, 我做什么了?”
她只是让禁军守着宫廷, 还什么都没有做。
这样“温和”的手段, 甚至不符谢澜安的一贯作风。
陈勍不想做傀儡, 可谁让他在微卑之际遇见的是强臣谢澜安。他委屈?他才做了几年掌权的皇帝, 才看过多少波谲云诡, 委屈也得受着!
他要学着、看着、雌伏着,直到有一日胸怀与权术撑得起这片国土上的臣民。
陈勍倒好,能在庾太后手底下忍耐十余年的人,换成与她博弈,他便连她也敢肖想了。
这是打心里觉得,她比庾太后和王丞相的脾气好,肯受他的摆布?
纵使如此,谢澜安按捺至今,犹未轻进一锋。
荀尤敬苦口婆心道:“现今朝中是个什么局面, 含灵你清楚,北胡之危尚未解除, 大司马于肘腋顷刻将变。好在世族已衰、土政革清、寒材入朝……这些是你的功劳。正因这些是你的心血, 你岂忍见这逐步向好的局面, 因一念而复化废墟?”
寒雨顺着谢澜安两鬓淌下去, 没入雪青色的交领。
这些利弊, 她已在元旦夜回家的马车上,与二叔分析过。
“‘吾怨其君,而矜其民。’”荀尤敬再道,“我不为陛下辩解, 只问你一句,倘若真走到那一步,你如何镇服天下之众,又有多少蠢蠢欲动的枭雄会揭竿而起?到那时藩王入京,军镇混战,南朝内斗撕裂的口子再被尉人趁虚而入,这……”老人声音轻抖,“这便是你汲汲所求的太平世道吗?”
这些顾虑,也已经在谢澜安心头上翻滚过无数次。
“含灵,你不是不知进退的孩子。退一步吧,答应老师……永为玄臣,啊。”
“老师的意思,我懂。”谢澜安被冷雨浇淋着,背脊反而放松下来。
可在荀尤敬眼里,他无端觉得含灵此时的神情,有些阴郁的邪气。
“人苦百年涂炭,鬼哭三边锋镝。”谢澜安盯着地面凹洼里的涟漪,峻丽的眉尾隐约撑起了霸道的锋芒。“这世间如老师这般的高贤明公,所求莫不过山河无恙,而芸芸升斗小民求的,也只是个太平。我此时忍咽委屈退让一步,尚可回头,若执意与皇帝决裂,引发战端——那我谢含灵就是豺狼野心,千古罪人。”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劝诫,由谢澜安自己说,便是她在自己心上剜刀。
没有人比她更疲于见到烽火狼烟,重生的谢澜安双眼里浸的是兵祸焚起的血海,梦中蜃是累累骷髅撑起的危楼。她从不用大义二字粉饰自己,忠也好,奸也罢,谢澜安不在乎。
她所做的一切,平心而论不是什么为国为民,她就是想按她的道理,撕开头顶蒙昧的天,翻过这场漫长的梦,周身不再被任何枷锁所缚。
她想看看那片青冥长天外,究竟还有没有一个更清明的世道。
她做到了,千古功过任人凭说。她做不到,谢澜安会先于任何刀笔吏,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痛恨自己两世皆败的无能,永远不得超生。
这是她给自己选定的路,与世人诟骂从来无关。
“含灵。”谢逸夏一晚上挂在嘴边的浮笑终于隐没,他移伞罩在谢澜安头顶,眉心紧锁,“不许这么说自己。”
含灵的心性与抱负,谢二爷在元夜宴那晚返程的马车上,已经看得透彻。这是名看上去无法无天的女郎,其实心里担的担子比天重。
他这个二叔,披着国之栋梁的美名,可以毫无负担地发兵谋国,可是谢含灵不行。她洒脱不假,可同时心里也在为很多人东谋西想。
只不过她就像一个竖着刺裹着甲的古怪孩童,死不承认自己有何善良柔软之处,宁愿以刚强桀骜示人。
她独自顶着这沉天悍地向前走,却不允许天地垂怜。
所以谢逸夏明白,要含灵在退与进中做出取舍,便是让她选择断掉哪一臂的后路。
谢澜安冲二叔笑了笑,目色中并无颓唐。
“我给了皇上机会,”她转头坦荡地看着荀尤敬,不再避让,“天明之前,衰奴带回的结果,决定着学生做不做得了这个罪人。”
“请老师入内饮盏热茶,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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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宫檐,声催银蚪。长信宫掩在朦胧的黛瓦飞翚里,只有主殿中还有依稀的灯晕透出。
庾太后身着寝服,卸去宝翠凤钗的长发银黑参半,垂披于背,在临睡前用了一碗桂花元宵甜汤。
放下汤勺后,庾太后自语:“今年宫里做的元宵不及往年,怎么,皇帝添了麒麟儿,御膳的铛头反而怠慢起来了。”
自从庾太后势败,皇帝便将母亲身边得用的老人通通换了一遭,连服侍太后半辈子的溱淯姑姑也没留下。皇帝有意封锁外界的消息传入长信宫,庾太后也如同歇了心气,并不费心打听什么,学着殿外的古松那般日复一日沉韧地生活。
前些日子绾妃难产,急得皇帝四处召集有经验的嬷妇,连长信宫都惊动了,庾太后这才得知自己有了嫡孙儿。
对禁军围宫一事,听到风声的宫人内心惶然却不敢多嘴,庾嫣尚不知情。
宫女欲言又止,最终垂首沉默地用食盘端走汤碗。
庾太后却从宫女讳莫如深的沉默中,似有所感地回头。她恍惚听见了外殿启门的声音,潮湿的空气无声渗入,紧接着,一道颀秀的身影现在帷帘之后。
陈勍没有让人通传。他眼底下含着浓重的青影,隔着一道帘,注视烛光里母后的身影,失去了再近一步的勇气。
政权接替伊始,陈勍手段虽绝,却日日做足来长信宫晨昏定省的姿态,只是庾太后不见他。这样过了几个月,仅存的母子情分便也淡了。时隔一年余,庾嫣用目光摹着那道好似长高了几寸的身影,忽从铜镜前起身。
“宫里出了何事?”
庾太后问罢,眼神兀自一凛,蛰伏在她体内的政治敏锐性在转瞬间完成了苏醒。她趺着软履,下意识走出两步,鬓发飞到胸前:“谢含灵做了什么?”
帷帘轻飘,陈勍抬步走出来。
看着比记忆中苍老了几许,眼神却锐利如昨的母亲,他无奈又认命般低头笑了声。
知子莫若母,太后不愧是太后,她太了解他这个儿子了,若非大事临头,绝不会来此相见。
她也算定了,朝中若有难事,如果连谢含灵都不能解决,那么,这女子十有八九便是制造问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