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安呼吸一窒:“胤奚!”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胤奚想起北府大营的火燧气味。
电光石火对上褚啸崖沉敛而狠煞的双眼,胤奚感受到在灵璧城中都没有的砭骨寒意。
那是在沥血沙场上积淀出的威杀。
他后背撞上一棵梅树,千百条梅枝被这巨力一震,满树梅花飘摇下落,兜头落了胤奚满头满衣襟。
谢澜安抬步往前。谢逸夏拦着她,罕见落了脸色:“大司马要同新科状元计较吗!”
“宫廷禁中,休得私斗。”那边殿前侍首领也闻声而动,火速带人赶来。
饱含血腥气的屠鲵剑犹未出鞘,横亘在二人之间。胤奚抵挡剑鞘的肘弯被压得一寸寸曲折,他上挑的眸尾却挂着缕邪冶的精光。
他看着褚啸崖。
拔剑啊。
褚啸崖想对他动手,想必已经忍了整晚了,胤奚等他拔剑,也等了一个晚上了。
一旦在宫宴见血,褚啸崖欺压文才书生的名声就会传遍江东,被天下读书人所排斥。
他若真是个不在乎名声的莽夫,这些年也不会执着于娶高门贵女续弦。
他若还有再进一步的野心,就不能不顾虑擅长口诛笔伐的文士群体。
“大司马恕罪。”侍卫首领牟逵压剑到得近前,看见地上的那条深痕,只觉触目惊心。“卑职职责所在,还请大司马罢手。”
当初庾氏靖国公在紫宸宫前宫变,此人便是保护皇帝那少数的御林军中一人。牟逵一直感激谢澜安当年力挽狂澜地阻止宫倾,保护圣上安然,他如今升了首领,也愿报李投桃。
褚啸崖目色定在剑鞘后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上,未几,收势将剑挂回腰畔。
褚啸崖冲胤奚点了点指。
他记下了。
大司马带着长子扬长而去,谢澜安冲牟首领颔首,眉心就没松开过,近前上一眼下一眼地观望胤奚:“怎么样?”
胤奚甩了甩胳膊,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道:“只拼武力,难杀。”
谢澜安眉心轻跳,她想问的是他有无受伤,他竟一心在想反杀褚啸崖。
胤奚鸦黑的眉鬓濡了层汗,他感受了一下后背的挫伤,拂掉满身花瓣。却接住一朵沾着夜露的梅花,抬手,轻轻簪在谢澜安的珠冠旁。
谢逸夏轻咳一声。
胤奚平静地收回手。
一行四人没在此处多谈方才的风波,走出御道。远远避在一丈开外,目睹了这场打斗的引路公公这才胆战心惊地跟随上去。
公公双手捧着一个红绸托盘,里头是皇帝赉赐胤奚的玉璧金刀等物。
将出掖门时,忽听背后有人唤道:“谢中丞请留步。”
谢澜安被褚啸崖败了兴,问胤奚哪里受伤他又闷着不说,这会儿耐心早已告罄。
她拢眉回过头。
阑珊灯火中,楚清鸢外袍下麻衣如雪,衬得他越发清癯崖峻。
夜色掩住了楚清鸢眼里的复杂之色。他没看见方才发生在白梅林里的事,只是清楚地知道,在这场波涛暗涌的宫宴落下帷幕后,他为求清白自保,便不该与牵缠多方的谢澜安扯上关系。
在学里时,楚清鸢的馆长曾评价他:慎独克己,持守端方。
可是今夜,他忍不住。
楚清鸢先向谢逸夏见礼,而后对谢澜安涩然道:“我如今……有资格与中丞大人说句话了吗?”
“这是何意啊?”谢澜安冷抬眼梢,发冠下的一朵柔白随之轻晃,“新授的黄门侍郎还没捂热,来我跟前显耀?看来足下心性坚韧,列祖列宗曝尸荒野的打击对你来说,也不过尔尔。”
楚清鸢感到一阵被直捅心窝的淋淋痛楚,却暗仰唇角,不错,就是这个抬眼。
二人曾在一个晴明午后,在紫荆花下对弈。
那个永远衣冠整肃的谢澜安,那日却发丝松散,只以绛红色丝带束住一半青丝。她身上的白襕领口,也微微松散,露出纤细的脖颈。
幻境中,雌雄莫辨的玉人手指秀气,领下的那枚喉结更如玉琢。
楚清鸢不觉望着那喉结看住了,谢澜安便是那般慵淡地睇他一眼,抬手拂乱棋盘。
珠玉缭乱的棋子落地声,和宫檐悬挂的风铃响恍惚重叠。
楚清鸢垂眸,凝着地上的墁金砖,看上头他与谢澜安挨在一起的影子。
他想,一定是前尘中他发现了对方女扮男装的秘密,他们才闹得不愉快。
他如今有些把握的猜测是:谢澜安也知道这些前尘,所以她才会对他含有莫名的敌意,以致从来不拿正眼看他,还拿一个下等出身的挽郎来打压他。
那声在雪里听到的“你背叛我”,楚清鸢尚未想起对应的场景,他内心深处有种冥冥感觉,也不愿想起来。
左右不过他与他的“郎主”之间起了些矛盾,也许是他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所以惹来女子家的羞愤……又也许是前世谢澜安不愿出仕,而他又有上进救国之心,二人意见相佐,便产生些分歧……
一定是这样。
不算不可解的死结。
这样想着,暗夜中的楚清鸢忍不住向前一步,想将谢澜安的脸看清。
蓦地一道破空声,“咄”,一枚物什比着楚清鸢的咽喉射过去。东西弹在楚清鸢身侧的石栏上,落地骨碌几下,荡出清脆回响。
胤奚问:“说完了吗?”
楚清鸢咽喉前寒毛竖立,方才他若行快一步,必然被那物什打中了!
他怒然看向胤奚,他进宫还敢携带暗器不成?
谢澜安神色稍缓,朝楚清鸢身后送他出宫的小公公轻点下巴。
小公公反应了一下,连忙蹲到石柱子下探手去找。没多一会儿,摸到一枚五铢钱,不太确定地奉给谢中丞。
谢澜安接钱在手,拇指轻轻向上一弹,待铜币下落轻扣在手背上,转身边走边道:“你一个没授官的官威比他还大呢。”
胤奚跟上去,闷闷说:“还给我。”
“还有私房钱哪?”
“……没有了,以前听人说留一枚钱母能生钱。”
二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走远。
“郎君……”楚清鸢身后的小公公,正是上回领他入宫觐见的小韦子。察觉气氛尴尬,小韦子搜肠刮肚地奉承,“郎君不日便可出入宫闱,行走御前,奴才在此提前恭贺郎君……”
楚清鸢盯着那两道相谐并行的背影,头痛欲裂。
出了宫门,星野愈发岑寂。
谢逸夏招呼澜安:“含灵上我的车。”
来程时是谢逸夏父子一车,谢澜安与百里归月、高稼一车。谢澜安依言登上二叔的车架,胤奚望了一眼,自觉去给后一辆马车驾驶,被谢策拉住。
“状元郎驾什么车啊。”
谢策见胤奚一离开阿妹便不言不笑,转念便知,胤奚心里定然还在想父亲举荐他去荆州之事。
说实话,谢策当时听父亲那么说,也颇感意外。
待到褚啸崖发难之后,谢策又觉得父亲料事在先。
谢家大郎强将胤奚拽上车与自己同乘。
前面车中,谢逸夏拂平大袖的褶皱,在氤氲的壁灯下打量侄女,说:“受委屈了。”
“哪儿的话。”谢澜安打个哈欠,指间翻动着铜钱,“若非叔父忽出奇招,这擂台我还没和姓褚的打够。”
“这是怪我了?一个,痴心妄想我家含灵,一个,直接把你的婚事归为国事,”谢逸夏自嘲,“谢二经营西府二十载,在这些人眼里,我倒像是死了。”
“叔父!”谢澜安拢掌扣住铜钱,眼底倏生澜雾。
她是真见过二叔的死,听不得这个字。
谢逸夏不以为意地看着谢澜安,忽然笑了,认真地问:“含灵,你想再进一步吗?”
第106章
谢澜安瞬间就领悟了二叔的意思。
元日不设宵禁, 城中设了鳌山灯会,一直热闹到秦淮两岸。谢家的马车从灯火幢幢的楼台古寺前掠过,这种话, 也只有在跑起来的马车上才能说。
谢澜安神情古怪地忍了半晌, 终于忍不住一乐:“家里的谋士娘子暗示我改天换命, 二叔你又问我想不想再进一步……我谢澜安, 就那么像乱臣贼子?”
昔日蜀先主听见这种试探, 尚且惊雷落筷, 也只有她,天大的事也当成玩笑听。
谢逸夏唇角含笑,肯定地点头:“你不是做臣子的料。”
这是个不能折腰屈膝的天之骄子,又教出另一个十足十像她的桀骜之徒。
她那份狂,是打心眼里觉得“天老大,她老二”,横行于世无顾忌。后头那辆车里的小子呢,有样学样,今夜只差把“女郎老大, 他老二”写在脸上。
这样的人,肯对谁俯首称臣?
他家侄女有将皇权宗亲放在眼里过吗?历观含灵入仕后的种种作为, 不是她在依附皇帝, 而是皇帝在依附她。
没有她出山, 皇帝至今还蜷缩在太后与庾氏的阴影下, 惶惶不可终日;
没有她献策, 江左到今天还是士庶之隔如天渊,门阀林立、世家专政、寒族庶子无出头之日的浮靡气象;
没有她制衡,今夜宫宴上,纵使除掉了外戚、斗倒了丞相, 也不过是换个人来欺负小皇帝。
可皇帝却如此天真,自信于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权力,才过上两天好日子,根脚都没立稳,便想过河拆桥,拢一拢他谢家的羽翼。
皇帝在筵间,又想打压他又想拉拢他,黠雏手段,有如儿戏。
或许权臣愿意侍奉这样一位愚主,好腾出余地让自己为所欲为。然而以含灵的骄傲,能忍受屈居于蠢物之下吗?
谢澜安不由失笑。
这手握重兵的,果真没一个纯臣啊。若说“不是做臣子的料”,她和二叔彼此彼此。
她有一下没一下捻着铜钱,没有先回答谢逸夏,反问道:“且不提谢家,二叔,假如今夜褚啸崖带进皇宫的府兵不止于此,蓄意宫变,会发生什么?”
谢逸夏怔了瞬息,伸出一根手指:“皇帝若遇险,以会稽王为首的诸位藩王,必群起而攻北府,争夺皇位。褚啸崖不会让皇位旁落别家,自会大开杀戒,血染金陵。谢家在这种情况下难弥多方之难,也只能择机加入这场变乱,争取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