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阿弟说,近几日御史台的人往大理寺跑得有点勤。
不怪郗符有这层隐忧,他实在是被谢含灵一出一出的给弄怕了。
想当初春日宴上换妆、斯羽园中抢人,到后来绣衣谏北伐、自揭铜矿案,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让金陵跟着抖三抖的横变?他只盼姑奶奶今天能消停点。
谢澜安反问:“你朝食用的什么?”
郗符莫名其妙。
“待会儿别太激动。”谢澜安在迈进太极殿前的最后一刻这么说,槛外的熹光与廷殿的阴影平分了她身上的大料青襕袍,给女子的背影镀上莫测的威凛。
丞相王翱与扬州司马王道真父子二人,已经早到廷殿,谢澜安是为数不多来得比丞相还晚的臣子。
双方分庭而立,视线交错。
谢澜安站在游龙漆柱下泰然自若。王道真目光沉郁,不知御史台最近在忙活什么东西,持中丞令牌在省台秘阁出入无阻。王丞相则一如既往揣着笏板,在文班列首闭目养神,兵来无非将挡,水来无非土淹。
卯时正,中常侍唱礼,羽葆华盖临于黼扆,皇帝身着日月星辰十二章文衮服升入帝座。
群臣肃穆,除了年事已高的王丞相自先帝朝便特许不跪外,文武臣工分两列伏拜天子。
平身后,皇帝在臣僚中找到谢澜安的身影,微微一笑。
“今日众卿到得齐全。”皇帝没有收回眼光,并不掩饰对谢澜安的倚重,“谢御史入吴清田半载,劳苦功高,朕心甚尉,今回朝特赐卿画辂一乘,玉璧一双,田园十顷,以奖嘉格。”
听到这些赏赐,谢澜安身后那些忌惮她的朝臣暗自松了口气。
赏东西比升官好啊,这女子已经是正二品官身,若趁这一回再升,那么放眼朝堂,便没几人不屈就在她之下了。
谢氏女的能力谁也不敢否认,这一回三吴世家挨收拾,朝中与那几家有姻亲表里的官员,皆心有戚戚然。可敬之畏之的另一面,便是忌之恨之,都是赳赳男儿郎,谁愿意雌伏于一介女子之下,永远看她的脸色呢?
“臣为陛下尽瘁,敢不自勉,谢陛下隆恩。”谢澜安不在意人心各异,执笏谢恩。
她话音刚落,中散大夫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应允后,只见曹中散转身面向谢澜安,“谢中丞革新政事,有功当赏,可臣却听闻中丞大人在离开吴郡后去了荆州,与荆州刺史私下见面。二人虽为叔侄,然在官言法,此举有违律令,有暗通款曲之疑。”
曹中散话音顿了顿,又看向朱御史一班人,“御史台往日纠百官风气,那叫一个言辞犀利一往无前,可今日对于自家长官的疏失,不知怎的,竟只字不言?是以弹劾臣工虽非微臣分内,臣亦不得不为正视听据实以报。”
不用问就知道这人是王丞相门下了。朱御史气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们中丞回来的路上,差点死于暗杀!!绕道去串个亲戚怎么着了?她在外面辛辛苦苦救人量田的时候,你们在哪喝花酒呢?
只是谢澜安要他们暂对遇刺之事保密,朱老不能坏长官的部署,耐着脾气正要为谢澜安分辩,皇帝先他开口:
“此事,谢卿动身前给朕呈过请疏,是朕应准的,不算违律。”
王道真眼皮子微跳,曹中散更是愣在当场。臣子的文书都会在中书省留档,若不是事先确准没有,他们怎么会挑这个刺?
皇帝这是要回护谢澜安,那这招棋便废了。
谢澜安看了眼灰头土脸的曹中散,眉目清萧:“陛下,臣亦有本启奏。”
皇帝心里有数,微笑道:“爱卿请讲。”
谢澜安颔首:“记得陛下曾与臣言,三代圣人明理得才,君臣相得,陛下常常钦羡,故常生野有遗贤之憾。《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臣蒙陛下圣恩,当为陛下分忧,以为当今朝廷应旁求俊彦,广纳英才,臣伏请陛下——开龙门!开科试题选拔才学之士,凡天子之民,无论士庶高寒皆可赴考,九品官阶,唯有才德者居之!”
果然来了!王翱陡睁双目,眸光精极,他不用门生代言,罕见强硬地直接道:
“陛下,老臣不赞同!”
九品中正法是世家巩固地位的最后一道防线。试想世上是寒人多,还是世家子弟多?若再失此一城,今后的簪缨之族便真要沦为砾土了……
王翱胡须轻抖,蓬门筚户吃糠咽菜长起来的市井之徒,就因为读过几本圣贤书,便能与华贵子弟平起平坐了?休想,永远都休想。
站在谢澜安右手边的郗符,同样眉头枯索,有一种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来了的认命感。
他转头看着女子,这样的傲色,他太熟悉了,那是她每次清谈时胜券在握的神情。
玉笏衬着谢澜安比玉更白的修长秀指,她侧头,带动梁冠上的缨组,夷然反问:“所谓国家得人则理,失人则乱。孔圣匹夫而为百世师,傅说奴身而成圣人事,自古圣贤不问出身,不知丞相何以不赞同?”
王翱知道她舌灿如莲,根本不与她引经据典,直接釜底抽薪:“陛下,老臣并不反对国家取才纳士,然而九品官人法是定俗成规,年年选取上来的不是人才吗?今日在列诸公,都不是谢中丞口中的俊彦英才吗?老臣倒疑问,谢含灵如此汲汲劝圣上开科取士,究竟是为天子选门生,还是替你谢氏选门生?!”
一老一少相对视,谢澜安檀唇轻弯,想诛我心吗?
“丞相何意?”
王翱寸锋不让地回视后生:“谁人不知,你谢含灵已纳崔膺的高徒在幕下,又挑选学识过人的寒门学子出入自家藏书楼,再将这些人送到士人馆作文造势,这不是培植自己的势力是什么?——如今又要蛊惑陛下策举取士,真是步步为营啊,到那时,你谢氏的门生纷纷中选,入朝排挤掉旁系异党,你谢含灵便是世家寒门两头占。老夫倒想问问,你是何意!”
大殿上从阒然无声转为窃议纷起。若按丞相的推论,那谢澜安早晚会成为大玄说一不二的权臣。
权臣啊,由来为天子所忌。
有人悄觑皇帝的龙颜,心思急转;有人嗅到风雨欲来,怕受到波及,悄没声地踩着朝靴往后蹭了两步。
郗符皱了皱眉,王翱作为政客终究老辣,懂得天子的逆鳞何在。
他才欲开口,谢澜安轻描淡写接过了话头:“丞相无须多虑,下官避嫌,不参与此届开科从出题、主考,到判卷、录用的全部过程。我没有什么私党,我说了,中举的学子唯有才者居之。”
这回轮到皇帝皱眉了,“此策是含灵提出的,朕以为可行。朕信她,何须避嫌,这座师之位非她莫属。”
“陛下请三思!”王翱忡忡变色,“如此一来,天下的寒人是更感念陛下呢,还是更服膺负江左才名的谢含灵?她这是为自己养望,并非为陛下求才啊!”
“——按丞相的说辞,谢中丞谏言良策,就一点好处都不能有了?”朱御史的爆脾气终于难忍,“非但不能得着好,还得被泼些脏水,自污以证清名是不是!”
谢澜安静静听他们吵了一会,照着持扇的习惯转笏敲了下躞蹀带。
“还是要避的,”她声音不大,神色也不怎么在意,“毕竟寒士赴考,女子也在其中,为免有人说我不公舞弊,这个嫌疑我避定了。”
天光乍破云,一阵东风惊动宫檐下的铁马,纷繁的脆响引发了殿内的喧哗。
她说什么?王翱在谢澜安说完后本能地准备回击,下一霎不可置信地瞪目,她说什么?!
郗符骤然转头注视谢澜安,上朝前垫肚的糕点一下子哽在喉头。
随即,他居然是已经不觉得意外地溢出一声笑。
任何石破天惊的变革,只要与谢澜安沾上边,会显得稀奇吗?怪不得她劝他别太激动……女子也在其中……女子也在其中!这几个字不仅震得群臣失语,连座上的陈勍都猝不及防地扣紧龙座。
“荒谬……荒谬!”最初的震愕过后,原本两不站队的礼部尚书怫然开口,“谢中丞有功不假,却不可恃功肆意胡言,女子怎能察举,女子怎能入仕?”
谢澜安在一池沸水的中央淡淡然,“察举制,与九品中正制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商议的是策举,我再说一遍——策举制度,只凭真才实学做官。”
“做官?”王道真已经顾不得御前失仪,怪笑着抢白,“难不成女人考中了还要入朝为官,还要与吾等赫赫公卿同廷议政?那她们是穿裙裾还是穿——”
目光落在谢澜安那身不输男儿气派的朝服上,王道真话音一转,仍不改阴阳怪气:“你是前无古人的才子佳人,不代表个例可为常例!乾坤人伦岂可倒转,陛下,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
这可真是个送到手里的好把柄,谢澜安连从寒人取士的建策都尚未获得老臣们的认同,这会儿说什么女人也要参加,简直是不知所谓。
小女子就是小女子,物伤其类,爬到多高也绕不开这点小谋小算。她太狂妄了,也太自负了,王翱像抓住猎物破绽的娴熟猎手,露出胜利的笑意,自负好啊。
他抓住时机金声玉振:“陛下,妲己灭纣,褒姒惑周,吕后害政,赵姬淫荒。您听听您所信重之臣的言辞吧,她这是要废吾法害吾君亡吾国啊!陛下万不可受此蛊惑,酿下大错!”
陈勍枯着眉,谢含灵事先并没有与他说过这事……她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呢,明明说定了的,她在朝议上提出策举,他为她保驾护航,此事便稳妥了。
为什么要节外生枝扯上女子?
世上哪来的第二个谢含灵?
皇帝在龙椅上想焦了心,阶下,谢澜安还是一如他印象中那般淡定从容,他听她辩才无碍:
“丞相大概就是不能考中策试的那类人吧,怎么不审审题呢?我的意思,是让才学兼备的士女入仕,丞相的例子,所举都是后宫妃嫔,可庙堂与后宫岂能等而论之?再者,幽纣亡国,只是因为一个女子吗?当今圣上英睿无伦,又才新喜,丞相举这个例子,是意指圣上也会被祸水所惑吗,李廷尉,这算不算大不敬之罪?”
王翱张口结舌,徒然抖袖指她。谢澜安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再说哪有祸水,谁是祸水?在场便有后妃的母氏,平北侯,令千金有祸国之心吗?光禄卿,令嫒是吕后吗?我替你们向丞相问个清楚。”
之前王翱提及妲己褒姒时,在场的皇帝老丈人们确实心里一哆嗦,没办法,有庾太后这个前例在,他们能不担心皇上提防吗?
这会被谢澜安引导,一个个不禁哀怨地瞅着丞相大人,虽然口头上为丞相圆场,心里却感激谢澜安将话挑明,反倒不去针对她的出格了。
郗符紧绷的心神稍稍松缓,重新丰神逸态地玉立在旁,低头欣赏自己的指甲。
一念心想,幸亏阿歆那个小呆瓜奉陛下之命去崇文馆修书不在,否则见到这位的灼灼风采,还不更给迷坏了。
“陛下,老臣绝无顶撞天颜之意,只就事论事。”
微微干涩的嗓音,出自缓过一口气的王翱之口,他动了真怒,褶痕深重的眼皮低垂,遮住眼底的精光。“从古至今,君有轩辕抚运而起,伊帝乘时而兴,臣有萧张力荐山河,申甫佐圣辅明——女子?无名!坤岂可反乾,地岂可欺天!有不臣之心的是谢含灵,老臣恳请陛下褫夺此子官衣,降旨治罪!”
皇帝为难地投下目光:“……含灵,你有何话说?”
谢澜安神色清冷,那两道入鬓的黛眉是两把折不弯的钢刀,撑住她一身落拓。女子当然无名了,她们生而承父姓,十五及笄,嫁入夫家,生儿女随夫姓,老后受子奉养,“她们”始终没有自己的归属感,“她们”当然无名。
反观男子,生来便有继承之权,娶妻进门无需任何割舍,又有人为他生儿育女,不用受一点痛苦。如此享尽天地钟爱的人,又理所当然地用乾坤伦常约束女子,不许女子崭露头角,不许与男子同竞同行,故而女子当然无名!就因为无名,谢澜安才要争!
“天无私载,地无私覆,男与女皆是造化之灵,为何两而分之。”谢澜安风骨铮铮,“扬州司马有一句说得好,世上既然有谢含灵这个先例,未尝没有其他才女闺秀,天家取材,无非不拘一格,多多益善八字而已。
“臣若倒行逆施,求天地开眼诛我灰飞烟灭,臣若得怜苟存,便请陛下降垂天之恩,濡沫枯鳞,照惠寒女!
“诸位同僚,你们睁眼看看北朝,他们效仿我朝汉化,日新月异,而江左之徒犹然固步自封。胡夷尚且好学,我们为何不能更进一步?”
王翱怒斥:“北朝之俗,妇人无格,家国大事皆决计于妇人之手!我华夏正统,难道反而要习胡虏风俗吗?你这是要乱我汉裔衣冠,你是何居心?”
“……是啊,这何来进步,这不是倒退嘛,谢含灵以己渡人可以理解,可惜不符情理啊。”
“无知小女、颠倒黑白,连她都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处……”
“疯了、疯了……”
质疑之声不绝于耳,谢澜安平静地站在朱墀下,似从陡峭山岩缝间长出的一竿青竹,三尺姝色,有万尺开张之势。
“我倒想问问,丞相是何居心?”
王翱冷笑:“老夫哪句话说得不妥?”
谢澜安冷笑:“我回京途中遭遇刺杀,险些丧命暗箭之下。我为陛下行新法,杀我者,才是坏国本,通国敌的罪人——丞相以为然否?”
翚檐下铁马忽静,如棋枰关键手一子落定。
第82章
“有人刺杀你?”郗符眉心惊跳, 下意识握住谢澜安的胳膊,“这又是几时的事?”
朝臣们闻言也懵然相觑,一时分不清真假。
谢澜安今日上朝真可谓有备而来, 她先谏寒人取士, 是掷在太极殿上的第一声惊雷, 再牵扯上女子参考, 是第二声惊雷, 眼下忽又自曝遇刺, 则是第三次骇人听闻了。
王翱脸色猝不及防地一沉,皇帝脱口问:“爱卿何时遇险,怎未听你提及,可有受伤?刺客可有抓到?”
谢澜安轻挡开郗符手臂,道:“刺客已服毒自尽,现有物证。”
文臣堆里的辛少筠总算等到这句话,精神一振。
御史台事先也并不知中丞今日会在朝上作惊人语,方才所受的震惊与其它臣僚一般无二,然而却知道此刻是中丞大人用他们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