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刻意了解过那个案子前因后果的人,才会时隔半年还能脱口道出。
“这位……辛大人。”她凭印象道出此人姓氏。
“草字竹客,见过中丞。”辛少筠落落大方地揖袖,想了想说,“连珠箭技艺高妙,练成不易,这样的箭手六大营里也少见,寻常门户雇佣不起。若是高门里豢养的死士,那么锋及而试,绝不止出手两次。下官愿往刑部与大理寺查找卷宗,看看过往有无类似案情。”
尤其是,与那位丞相政见不合的大臣遇伏受伤的情况。
御史台还有这样的人物,谢澜安凝目多看了辛少筠两眼,缓缓点头。
“此外,”她轻巧地抖腕展扇,接住朱御史手中笔滴下的墨珠,轻勾的嘴角隐着成算,“还要请诸位帮忙查些旁的东西。”
朱御史到此刻也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撂开笔,同仇敌忾地问:“要查什么,大人只管吩咐。”
谢澜安竖扇遮着半张脸,倾身在朱御史耳边轻语几句。
那道顺着绢面流淌而下的墨迹,沿扇骨洇入扇底的水墨莲池,搅浑了一池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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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谢澜安入宫时行动如常,并未受伤?”
王丞相崇尚清虚而治,除了议事批红这类大事,几乎不在台城办公。此时他在家中,目光锐利地盯着长子王道真问。
“正是呢,听说陛下留她在西殿商谈许久,而且出来后,也没有她遇刺的消息传开……”王道真闹不清楚,压低声音,“阿父,会不会死士没找到机会下手?”
他说完又自己摇头,“——可若失手,也该传信回来……若说泄露形藏被谢澜安拿住了,以她有仇必报的性格早该闹开了,不应当这么消停……”
屋檐下筑巢的燕子一声声叫得人心烦,王翱挥动麈尾,拂散博山炉中飘出的云雾,“朱雀驿丞怎么说?”
他们现在只知谢澜安昨夜下榻在城外驿馆,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如何都打探不出。
王道真:“已经派长史去查问了,还未回来。”
事情不大对劲。王翱给死士下的命令是在谢澜安回京之前动手,能一箭射杀最好。死士是他精心栽培的,箭法轻功皆是顶尖,如今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王翱忽然凝眸:“不等了,给大司马去信。”
“……大司马?”王道真一时没跟上父亲的思路。
“谢澜安顺利完成了三吴的清田土断,其他州郡很快会顺风披靡,她这次回来,必定要更进一步。”王翱面沉似水,那是老狐狸在危险临近前产生的预感,“这个女娃子,把世家杀得差不多了,观其心迹,下一步只怕要抬举寒人。”
“可大司马便是寒人出身……”王道真心里没底,“褚啸崖坐山观王谢相斗,对他全然无害,他会愿意联手王家对付谢澜安?而且这人对谢澜安貌似有些心思。”
王翱沉笑:“你道一刀一枪从底层拼杀起家的人,是贪恋温柔乡的糊涂虫?那老狗是寒人出身不假,也的确和世家不对付,但是放任谢氏坐大,对他便无威胁吗?”
谢含灵若在朝步步高升,她叔父谢逸夏在荆州便有倚仗。一山不容二虎,北府与西府互相掣肘多年,他心里不会痛快的。王翱若许诺褚啸崖剪除谢氏后,助他统领荆、豫、扬三州诸军事,到时褚啸崖便只在一人之下了!
他会不动心吗?
“父亲三思。”王道真不自觉抵住了牙根,感觉后背有寒毛竖起,“谢澜安还未成气候,我们可以徐徐图之,但若轻易答应了京口那头狼,让他吞吃三州,那才是咱们王家、也是皇座上那位少主的大威胁呀。”
王丞相却道你错了,他呼吸深沉:“她未成气候?她快成大气候了!”
以王翱的眼光,能一眼看出褚啸崖的野心,说到顶就是图谋九鼎,把一人之下换成个万人之上。退一万步讲,哪怕皇帝轮流做,谁也离不了他在朝中经营半世的根基,根子在,王家就倒不了。
可是谢澜安不一样,她不看重现成的基业,也不想维护自己的出身,这个年轻女郎取法太急,出人意表,她才更像伏在暗夜伺机而动的刺客,准备掘掉所有人的根!
观水观澜,王翱却越发看不透谢澜安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女子有几分邪气。
驱虎吞狼,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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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要办的事安排明白后,谢澜安留在御史台,处理离京后积压下来的公文,直至金乌西垂。
昨天夜里她便没睡几时,今朝早早起程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车,接着又入宫处理大半日公务。可谢澜安精力充沛过人,下值走出西掖门时,仍旧神采奕奕。
肖浪还候在掖门外,谢澜安见了没让他继续跟着,令他回骁骑营待命。
肖浪领命去后,谢澜安将染墨的扇子抛给玄白。她盯着脚下崭新的莲花砖,吩咐:“去郡主府送个名帖,问安城郡主明日空不空闲,我给她带了礼物,请她过府一叙。”
适才在阁中有意无意地问起,她得知新年之后,皇帝采纳臣工的谏言纳了四名朝臣之女,封两妃两嫔,成蓉蓉这个绾妃是四妃之首,只是后位依旧空悬。
在宫中很多话不好明讲,但朱御史的言下之意,是陛下在等哪位妃嫔诞下皇子,便册立谁为皇后。
谢澜安仍然对成蓉蓉是如何进的宫有些在意。陈卿容和她走得近,问她再合适不过。
“还有。”
玄白小心地把主子给的折扇掖进袖中,已经要抬步去办了,闻言赶忙立住。
阁道左右无人,天际如血的红霞倒沉在谢澜安眼底。“楚清鸢,”她字音轻吐,“是时候放了。”
第80章
乘车回到家中, 岑山先从影壁迎出来,对谢澜安说大郎君请家主过去。
谢澜安一听便知是阿兄探问出昨日的事了,她往上房去的脚步微顿, 犹豫了一下, 转而去隔壁庭院。
“阿澜!”谢策在家中焦急地等待半天, 看到澜安无恙回来, 总算松了口气, 却又后怕:“出了这样大的事……幸好你没受伤。”
谢策从贺校尉口中得知了在城外发生的险情, 他感激澜安没有瞒着他,若非她首肯,谢策清楚澜安身边的人是不会向外吐露半个字的。
有人想要他妹妹的命,谢策一想到这里,便惊怒难安。他下意识像从前做兄弟时那样去揽澜安的肩头,手都伸出去了,望见澜安的云鬓钗髻,又兀自握紧掌心。
“阿兄莫急……”谢澜安才开口,便见谢策一脸凝重, 说:“这件事,谢氏一定会追究到底。澜安, 你从前说与那名小郎君有香火情, 果然不假, 这次小郎君挺身救你, 还伤得不轻, 阿兄心里感念他,需要什么药材补品你只管开口。”
“等等等等,”谢澜安混乱地竖起掌心,“谁?”
“小郎君啊, 你是如此称他的吧?”谢策正色,“虽然此事不能换取我草率地应许你的终身大事,但让他住在上房院……嗯,阿兄没什么意见。”
这都哪跟哪啊,谢澜安抬指抹了下额角,“阿兄,”她有些无奈,“缉凶的事我自有分寸,不用阿兄操劳。此事别让姑姑嫂嫂和五娘她们知道了,免得吓着她们。还有小、什么的,你别这么叫他。”奇奇怪怪的。
哦,只她能叫得,旁人都叫不得。谢策也不较这个真,他从澜安的话里听出些意思:“你知道是何人所为?你待如何?”
谢澜安神情沉冷下去,低头凝视自己的掌心。
衰奴的血曾在上面慢慢冷透,湮浸了她的掌纹。
不动声色的狠落在女子眼底,“那一箭是冲要我命去的,留幕后凶手一条全尸,不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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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阿兄那儿出来,谢澜安过月洞门沿着抄手游廊,往自己院里走。
出门数月,上房日日有人洒扫,景物与离开时并无多少不同。墙根的砖缝里重又冒出嫩色的草茎,东厢窗下,一口圆肚水缸洋洋自得霸占着庭除一角,漆铜鼓肚儿在夕晖下反着光,水中几尾金鳞鲤游得自在。
东屋的窗子没关,磕磕绊绊的背诗声从屋里传出来。
谢澜安放慢了脚步,经过自己的房门,朝在廊下迎着她的束梦压了下手,继续向前踱步。
“……少时壮且厉,抚剑、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这个、张掖至幽州……”*
小扫帚手指揪住裤缝,正绞尽脑汁地给小胤交功课。
荀胧不在她自己的屋子,也跑来漂亮哥哥的房间,坐在小杌凳上托着脸看他,顺便在小扫帚忘词时提醒她几个字。
“嗯,背得挺好。”胤奚虚倚在靠座上,耐心地听小扫帚背完,把端在手里的止疼汤药慢慢喝尽了。“只不过你字还没认全,这诗对你来说有些难了,还是从诗三百开始循序渐进就好。”
曾经找她借启蒙书的人,如今也能优容涵泳地教人启蒙了,谢澜安透过敞窗望见胤奚的脸。
有点好看。
不过他的灵气从来不止于秾丽的皮相或曼妙的喉音,这人像上天铸就的璞玉,只需有人落下雕琢的第一刀,尘封的石屑就会自动从他身上扑簌下来,焕发出琼琚的光采。
“也多谢荀小娘子这段时日对小扫帚——”胤奚转向乳名唤作福持的小女童,话未说完,余光睇到窗边,眼神亮了起来。
“老师!您回来了!”
“……家、家主大人好。”
孩子们也发现了窗外的谢澜安,身子调转个方向。小扫帚改不过口,胤奚慢慢起身,隽丽的眸子迎着晚阳变成琥珀色,嗓音低醇:
“她比较喜欢别人叫她姐姐。”
谢澜安语噎,瞪他一眼,手摸向腰际,才想起折扇染上墨渍,被她给玄白了。
她手心发痒,索性迈步进屋,眼见胤奚白着脸站在地心,又蹙起眉,“不是叫你歇着?”
两个孩子懂事,知道大人要谈事,给谢澜安行礼后手拉手出去了。枉胤奚走之前还担心小扫帚在府中会不适应,谁知这两个身份悬殊的小女孩,一来二去已经玩成了伙伴。
“躺着也不舒服,离家太久,我想整理下书橱。”胤奚眼睛不离开谢澜安,侧身让了让,“晌午时大郎君过来,说要谢我,若非我拦着,大郎君还要给我致揖……未时岑伯伯又送来一大堆补品。”
谢澜安这才看清案几上的层层摞摞的包裹,随手扒拉两下,发现不止有药物补品,还有笔砚文房,绝世古籍,甚至出现了玉佩发冠,香料茶团的影子。
“……怎么办呀,我这条命都是女郎的,为女郎死生契阔,并不图求回报。”耳边胤奚还在絮絮说着,有种烦恼的小骄矜,“大郎君这般厚爱,我承不起,以后在府里再无立锥之地了。”
明知胤奚作怪,谢澜安也不由得头疼。要不是阿兄知道她要保密,恐怕这会儿连太医署的医丞都在她家了。
搞什么,又不是下聘。谢澜安见屋中盥架上有现成的清水,过去洗了把手,将水渍随意抹在胤奚的巾帨上,转身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胤奚温驯地低下头,呼吸落在谢澜安的唇边,迟疑道:“用手,量不准吧。”
谢澜安比较一下两人的体温,觉得应是退热了,收回手背。
胤奚的暗示被置若罔闻,也不气馁,勾着白皙的颈项,低问:“女郎进宫都顺——”
他话说一半,忽从谢澜安的衣领嗅见一股幽淡的香料气,眉睫间的情致荡然弥散。
皇帝又留他的女郎在内阁畅谈许久?
“女郎。”他改换清沉的嗓音,右手勾揽,低头咬住谢澜安的耳垂。他的女郎不薰香,他喜欢女郎微微沁凉的皮肤上洁净如雪的味道,谁也别想沾染她。
“胤……伤……”谢澜安不知胤奚何时改属狗了,脚步踉跄一下,被舔得顶肩,抬手揉了揉他的耳朵。
胤奚歪头眯起眼,显而易见被安抚了,苍唇沿着她下颔来回吮,睫隙透出的光却落在她的檀唇上。
他没有更犯一步,谢澜安从沉密的呼吸声里听出了克制,又感觉揽住她的手臂紧绷得凶野,像昨天黑暗里从她眼前划过的淬亮眼锋。
“咳。”长廊下全荣手里捧着托盘,清咳一声,避着眼看缸里的鱼。
夕阳从柳梢头斜洒上没关的窗棂,映出一条交叠的影。屋里的两人同时一顿,窗上重影分开。
谢澜安弯起指节拭了下湿漉漉的腮边,她是此府主人,她没必要窘迫,没错,她若无其事走到门边,看见二管事手上的两件衣袍。
一件是在封家别寨上被血污涂的,另一件是昨日箭入三分的,都按胤奚之托,清洗干净又缝补好了送来。
谢澜安一早就发现了,胤奚对她的旧衣裳有种执念,自打她一股脑地将旧衣赠他之后,他身上就再没出现过其他衣服。
有眼力劲儿的束梦绕过抄手廊,将物什接了过去。全荣全程未敢抬眼,交完东西便退下去。
谢澜安没有转回脸,她眼睛避着霞光,冲着那缸鱼沉稳地说:“我在这你不得将养,我回了,你记得按时换药。”
其实相距不过几步路,却被她分割得清清白白。胤奚在身后看着女郎的耳垂,夕阳会把耳朵后面也映红吗?他笑起来,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