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芝站在这棵梧桐树前,围绕着转了两圈。
“这棵树有什么蹊跷吗?”丹书擦了擦额上的汗。
薛芝额上也有汗,可她无暇顾及。
她先是仰着脖子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脖子都酸了,她才扶着脖子低下头来。
梧桐树下是片片泥土地,薛芝上前踩了两脚。
她看了一圈,周围没人,于是吩咐道:“快去拿两把铲子来。”
丹书不疑有他,连忙去了。
没过多久,她拿着一把较大的铲子走了过来,没等薛芝开口,她便拿着铲子,将树下的泥土铲开。
不知铲了多久,丹书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她气喘吁吁,有些抬不起手了。
薛芝接过铲子,铲着土,十分专注。
丹书平复着呼吸,看着被挖出来的坑,被铲出来的土,皱眉说道:“应该是没有的。”
薛芝没有停,铲子把手是粗擦的木头而制,那木头磨红了她娇嫩的掌心,直到她掌心渗出点点血迹,终于——
“在这儿呢。”她看着泥坑深处,有一个漆黑的匣子。
汗珠从她额上滑落至鼻尖,她粗鲁的用袖子抹去汗珠,蹲了下来,用手将黑匣子刨了出了。
匣子不大,没有上锁,方方正正的,也不知里边儿是什么东西。
薛芝蹲在地上,衣裙散落身旁,上边儿尽是泥土。头顶是烈日,晒得人眼发昏。
薛芝什么都顾不得,她甚至没有想去屋子里歇一歇之后再打开匣子。
她利落地将匣子打开,里边儿只放着一卷泛黄的宣纸,还未打开这张纸,便可以看见透过纸的磨痕。
薛芝顿了顿,将宣纸缓缓展开——
“薛娘子,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第77章 前路现勇康敏大义
◎康敏绝笔◎
鼻尖的汗珠滴了下来,砸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
薛芝抬起手臂,用衣袖胡乱擦了擦汗,振了振精神,继续看了下去。
“薛娘子,见字如晤,展信舒颜。月坠花折,时过境迁,汝逝久,京师巨变,乌云遮日,晦暗丛生。敏空有抱负,却生愚笨,多次涉险,然,枉费心机,一无所获,垂首叹息,令人痛心疾首。惊忆,早年间,汝以聪慧机敏闻世,世上再无二人。敏再思,如敏蠢笨如斯,何以堪用,不过俗之又俗,蠢之再蠢,又再难以苟活,故,以敏之血为契,敏之魂魄为栈道,敏之肉身为容器,迎薛家娘子薛芝再入尘世,盼拨云见日,盼查明真相,令京师清朗无浊。”
康敏绝笔。
薛芝看完后,久久不语,她盯着手里的宣纸片刻,忽然将纸递了出去,递向丹书。
丹书沉默,少顷,将纸张接过,细细看来。
薛芝轻咳了两声,只觉喉咙艰涩难当,心中有郁气积攒,却难以抒发。
她看了看被刨出的匣子,又看了看周身的泥土,愣了片刻,才支着膝盖,慢慢站起身来,低头拍了拍身上的土。
丹书啜泣的声音从一旁响起,薛芝微微侧目。
“我家姑娘……”丹书擦了擦泪,瓮声瓮气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在献祭之前,就已经被人盯上,危在旦夕,日日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她说完,又没忍住,小声啜泣。丹书用带着泥的手轻轻摩挲着泛黄宣纸上的字迹,一脸悲恸。
薛芝抬头看着这棵梧桐树,任由灿烂金黄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这是什么……?”丹书的声音响起。
薛芝眼皮一跳,转头看去。
见丹书自那张宣纸后,又费劲的抿出一张薄薄的纸张来,上面有一段小字。
丹书粗略看过,神色大变,连忙递与薛芝。
薛芝接过,迅速扫完内容,心中震惊不已。
她回过神来,连忙将纸张折好放回衣袖:“收拾收拾,咱们回去再说。”
丹书又将剩下的那张宣纸递给她,接着又拿过铲子,将此地收拾了。只是她看着那个匣子,有些犹豫。
薛芝将两张纸都揣好后,说道:“把这个空匣子埋下去吧。”
待收拾好一切,主仆二人回了屋子,故作无事发生。
晚些时候,薛芝有些饿了,崔氏也刚好派人来了。
一位嬷嬷站在薛芝面前,面色略微有些苍白:“老太太……”
还不等她说完,丹书便扑通一声跪在薛芝身前,哭成泪人:“我苦命的奶奶!知道老太太没了之后,竟在悲痛之下昏厥了过去,谁知这康家竟没个人,苦了我家奶奶昏迷这些时候!”
嬷嬷眉心一跳,她若不是府上的老人,恐怕还真是会信了这么一番话。不过她也没必要多说什么,只道:“老太太走了,恐怕今日的午饭……招待不起了。”
薛芝拿手帕擦了擦硬挤出来的眼泪,带着哭腔道:“罢,我也是晓得的,只是我想最后再去看看祖母……”
嬷嬷为难:“这恐怕不妥当。”
薛芝最后是哭着坐上回罗府的马车,不少人都看见了她那双红彤彤的眼睛,听说还昏过去了哩!
一上马车,薛芝的泪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抿紧唇瓣,眉心微蹙,拿出那张薄薄的纸张,细细看来:
“敏虽愚笨,却有二三线索可供君用。一查鸿胪寺卿罗添;二访尤家;舅舅舅母有疑,慎查之,此为三。”
“明君心痛,单说岑娘子之死:尤家为凶,尤家恐作法,缘故不明,实在惭愧。”
薛芝目光下移,看见了最后一段话。
“明呈法师心系众生,却殁,亦是尤家为凶,如今非为本,切记。将毕,敏洞悉汝心,薛娘子,敏常羡汝潇洒快活之风,更慕汝聪敏多慧,敏此举,一是尤家逼之再逼,余死路一条。二为区区贱命,何所惜?只是诡事未了,难以瞑目。故向假饰明呈法师讨法,以献祭之法,令汝再入红尘。此举唐突,还望见谅,康敏笔。”
过了很久,薛芝才将纸张折起,放回袖中。
她靠着迎枕,愣愣发了好一会儿呆,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只能看见她泛红的眼眶和悬而未落的晶莹泪珠。
下马车时,薛芝神色平静,丝毫无异。
她直直地回了院子,对外边儿的纷扰一概屏蔽。如今她强迫自己清醒,为的就是要将这件事做一个了结。
回了院子后,她盥洗沐浴一番,草草吃了一些吃食,便让丹书严守门口,一个人在屋子里理清思绪。
按照康敏的信,她怀疑之人竟是公爹罗添,薛芝暗暗心惊,她之前一直将重点放在婆母裘氏身上,忽略了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公爹。
二访尤家……这只能找时机了,毕竟她和尤家交往甚少。
最后就是康敏说的舅舅、舅母,也就是景王和景王妃。其实之前澹台雯一案时,薛芝便觉得景王府有些奇怪。奇怪的点在于李霜及手指上的那颗红痣。
直到现在她依旧持怀疑态度。
二三条都需要时机,薛芝准备从公爹罗添入手,只是……要告诉罗定春吗?
想到罗定春,薛芝便想到了曾经的好友岑满,以及那位对自己爱护颇深的叔父薛呈。
他们都是死于尤家之手。
康敏如果没有十分笃定,便不会写出来,所以,尤家便是这一切的幕后之人。
尤家的目的是什么呢?薛芝蹙着眉心,回想信中:尤家为凶,尤家恐作法,缘故不明。
是了,能饲养女鬼,操控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定是要有作法的本事的,或许尤家有人跟道士沾边。
只是,是谁呢?
康家老太太病逝的消息在外边儿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她到底是尚书之母。
丧宴那日,薛芝随罗定春同往。
很快,这件事便被薛芝抛之脑后,她让丹书速去查一查公爹罗添的过往。
丹书也很是得力,很快便有了结果。只是这份结果,薛芝并不满意。因着这结果只是一些稀松寻常的事迹,公爹罗添的过往寻常普通,丝毫查不出什么来。
但是康敏不会干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所以此事一定有隐情。
夜里,薛芝睡不着,起身去园子里散步乘凉,罗定春想陪着,被她制止了。内阁公务繁多,罗定春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到家就是倒头就睡,薛芝哪里肯让他受累。
她带着丹书去了园子里,她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丹书则是挑着一把灯笼。
薛芝摇着扇子的手伸长了几分,扇的风凉丝丝的,伴随着她略带疑惑的话语:“查了这么几日,却什么都查不出来,这是何故?”
丹书闻言,也有些愁:“奴婢找了江湖中许多口碑不错的情报贩子,却也还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银子倒是花了不少,可若是银子花少了,消息不定被他们扬了出去,届时更是麻烦。”
她看着薛芝,目光清亮干净,眉目衷心诚恳,丝毫没有曾经的怨怼和疯狂。
康敏的那封信,推动了很多东西。
耳边蛙鸣阵阵,薛芝问:“自打你来府上后,可曾从别人那里听见过关于公爹的什么事?”
丹书摇头:“未曾,跟奶奶知道的一样,都说那位大老爷平日里木木的,淡淡的,对什么事都不在乎。”
她犹豫片刻,垂眸看着灯柄上的花纹:“或许小蛮在就好了,她一向机灵,嘴巴甜讨人喜欢,一定会从别人嘴里知道些什么。”
听见这个名字,薛芝恍惚了一阵,从心底泛起了几丝苦涩和哀痛,只是还没等这些情绪发酵,她便吸了吸鼻子,定了定心神,将这些情绪都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这几日我查到的这些,都是一些寻常无比的事。”丹书微微有些遗憾:“恐怕难以查出什么了。”
她看了一眼沉默的薛芝,想了想府上的言论,又道:“大老爷平日里不爱说话,也不爱赴宴,更不爱舞文弄墨,听说他得了闲,便在屋子里一个人静坐,谁进去了他都不搭理。”
“他和夫人平日里也没什么交集,听说二人早就分居了,夫人一日三餐都是在自个儿屋子里吃的。大老爷对咱们大爷,对妍姑娘,都不上心,甚至之前妍姑娘生辰,都是管家提醒大老爷的。”
薛芝听着这些话,逐字逐句的去剖析,去抽丝剥茧,试图从中找到什么东西。
突然,某个字眼触发了她,她脑子里灵光一闪,扭头看着丹书,问:“之前让你去查婆母的时候,是不是说过,在她嫁给公爹的时候,公爹是有心上人的,你记得吗?”
丹书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薛芝眉目一沉:“为何在你查公爹的过往中,没有这一段?”
丹书有些慌,她道:“真没有这一段!那些人都没说!”
“别急,你好好想想。”薛芝安抚她:“好好想想,是不是你遗漏了。”
丹书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才摇摇头,笃定道:“没说,那些人都没说,我找了好几家消息贩子,都没有说这茬儿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