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这世上卑微的蝼蚁,谁都可以来踩一脚。”
苏曼娘分明是笑着的,可她眼眶里却依然凝结着的血泪:“蝼蚁想反抗,他们却以狮子搏兔之力,偏要将我等的血肉碾碎喂狗。”
薛芝皱眉:“纵然荆天棘地,你不也是从未放弃过?”
“不。”苏曼娘漆黑的眼眶不知看向了何处,她语气幽幽:“我放弃了,我不想报仇了,我只想让我姐姐平安。”
“只要她活着就好。”
夜色浓郁,外边儿雪虐风饕,那雪如搓绵扯絮般纷扬而下,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街边酒肆茶楼倒是灯火通明,热闹至极。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下,薛芝倾身掀开帘子,忽然她回首:“苏曼娘,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子,如今报仇一事指日可待,你却临阵退缩。那你以前做的事,岂不是都平白浪费了心血?”
有风从外边儿灌进马车,吹起她的青丝,却吹不动她坚韧的眉眼:“纵然路途远,路艰险,但终有一日,你会亲眼看到奸人伏诛,我想,这也是你姐姐想要看到的。”
甫一下了马车,便又有一阵寒风吹来,冻得薛芝一个哆嗦。丫鬟见状,赶紧将手炉递过去,她看也不看,直直朝府中走去。
岁暮天寒,寒风扑面,薛芝看着前方的道路,忽然就想通了。
她不会重蹈覆辙,她会惩前毖后,也可以改弦易辙。
以前想走的路,现在还想继续走。
她的死,康敏的死,她都会查清楚,若有其他冤案,她也一定会查清,既然老天给了她阴阳眼,那就说明,老天也是希望她能替万千冤魂讨个公道。
回到院子,薛芝还没有解下氅衣,便有人来传话,让她去康老太太的院儿里。
康老太太她见过的,一双矍铄闪着精光的吊梢眼,高高的颧骨,刻薄的嘴唇,一瞧就不是好相与的。
薛芝皱眉,有些不乐意。
她现在浑身都乏得厉害,只想躺下好好歇息。
况且她还要谋划苏英娘、苏曼娘姐妹二人的事,哪里还有精力去应付康家这一大家子。
薛芝还是薛家娘子时,过得那叫一个顺风顺水,父母长辈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惯养,丫鬟婆子们生怕她冷了饿了,全然是在膏粱文绣里养出来的。
如今成了康敏,还得随叫随到,这让她十分不满。
可不满归不满,她现在不是薛芝,而是康敏,所以她只得按捺下不情愿,憋着气走一遭。
她才走过水榭,便见前边儿立着一人。
“敏妹妹。”一位身着天水碧圆领袍的男子在园子里出现,他生得芝兰玉树,眉目清绝,端得一副清朗君子模样。
这人薛芝以前见过,是康敏的堂兄,康家嫡长子,他单名一个“珩”,是京师有名的朗朗公子。
可薛芝不喜欢他,她也不知为何,自打见他第一眼时,就很不喜欢他。
她回过神来,压着心里的不喜,自顾自打量着他。朱红的衣袍衬得她愈发雪白尊贵,像是开在枝头的牡丹,娇艳欲滴。
康珩面色未改,只是眸色愈发晦暗,他没在意她无礼的打量,语气一再轻柔:“敏妹妹明日可有安排?”
薛芝眼下憋着气,又对他不喜,哪里会给他好脸色,只听她重重“哼”了一声,便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朝另一边走了。
“敏妹妹如今怎么对我楞眉横眼的。”康珩跟了上去,他声音放低了两分:“四天前的事,敏妹妹恐怕也不想旁的人知道吧?”
他忽然扶着薛芝的手臂,轻轻摩挲,又在她颈边嗅了嗅,语气暧昧:“好妹妹,别跟我犟。”
薛芝最是反感和旁人有肢体接触,故而康珩这般靠近,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当即伸手重重将人推搡在地,又狠狠地踹了他两脚,指着他厉声叱骂:“你这混账玩意儿,敢在我面前造次,你够几条命!”
她会一些拳脚功夫,所以踹的这几脚并不轻,康珩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住,只得躺在地上唉哟叫唤,旁边的仆人都吓傻了,又怕牵连,哪里顾得上制止。
恰巧,康尚书带着人出现,见此情形,便喝到:“逆女!你这是做什么!”
薛芝气得厉害,听见康尚书的质问,她想也不想回道:“没长眼的东西,谁准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她被薛家养得十分娇蛮,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骂,性子多少有些骄纵,骂人是常有的事,眼下这般,只得算是暴露了本性。
站在康尚书旁边的罗定春看向康敏,一脸深思。
他曾经是薛太傅的学生,常年出入薛家,后来对薛芝动心后,他便对她的一举一动格外注意。
康敏如今这两句,他听着甚是熟悉。
“你……”
康尚书被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指着薛芝的手微微颤抖,脸色憋得通红:“你……”
薛芝眼下仍在气头上,她看着被她踹了几脚的康珩,尤不解气,便往他双腿之间踹了一脚,意料之中听见了康珩的嚎叫声。
康尚书本来体弱,眼下又被刺激得厉害,差点儿一下厥过去。
薛芝看着这些康家人就烦,待教训完康珩,她便甩了甩衣袖,理直气壮地走了。
罗定春看着她的身影,忽然开口:“芝芝。”
“干嘛!”薛芝下意识回头,一脸烦躁。
她气呼呼地对上罗定春清凌凌的黑眸,陡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吓得她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2章 腐康家丑事无人知
罗定春看向地上的康珩:“致知,速寻府医来。”
“是。”
罗定春再抬眸时,少女已无踪迹,他看着少女离去的方向,眸色晦暗。
…
回了院落,薛芝心里仍气不过,看着旁边架子上摆着的汝窑天青釉细口梅瓶,她伸手用力一拂,那花瓶便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屋里的丫鬟婆子便齐哗哗跪在了地上,皆惶恐不已。
“滚下去,看着你们就来气。”她一屁股坐在软塌上,还在骂康珩:“什么混账玩意儿,敢碰我,呸!踢他几脚都算姑奶奶我留情了,他日再敢冒犯,我一定扒了他的皮!”
待冷静下来,她蓦地想起康珩的那几句话,心里不由浮现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康敏她……她……
“来人!”她压下思绪,觉得身上哪里都不舒服。
她眼下只想快些躺下睡一觉,就是天大的事也要等明日再说:“快来人!”
小蛮和丹书进了屋子来,她们是康敏的贴身婢女。
“快些打水来。”
…
翌日天明。
薛芝睡得好好的,被人叫醒。
她“啪”的一声打过去,闭着眼骂人:“滚出去,吵我做什么!”
“姑娘!”小蛮坐在床沿,看着被她打红的手背,担忧说道:“姑娘快些起吧,出了好多事儿呢。”
薛芝将锦被拉过头顶,她闷闷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别来烦我!”
“姑娘……”小蛮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昨晚姑娘没去老太太屋里,老太太可生气了,加上大公子的事,那就更……”
她看向丹书,一脸求救。
丹书也开口说道:“姑娘快些起来吧,若是时辰还早,便可以吃点儿早饭,若是晚了,怕是早饭都吃不得了。”
薛芝气冲冲将锦被掀开,一脸烦躁,她坐了起来,揉了揉脸:“她这是过的什么日子!连个懒觉都睡不安生!”
康敏不是在外边儿挺能耐吗?怎么在康家是这幅鬼样子。
“哟,姑娘怎么还没有起来?”一位婆子进了屋来,身量厚实,浓眉大眼,怒目微张:“若是去得晚了,姑娘可担待得起?”
小蛮连忙起身来,哂笑:“就来了。”
薛芝看着那婆子,颐指气使:“你,来给我穿鞋。”
婆子哼哼一笑,也没说什么,直接上前蹲下来替她穿鞋,姿态虽卑微,态度却十分傲慢,嘴里不停唠叨:“姑娘磋磨我们有什么用?我们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姑娘再怎么着,手也伸不到老太太房里来。老太太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你要闹什么性子?哼,惹了老太太不高兴,吃苦的还得是您自个儿!”
薛芝冷笑一声,她一脚将婆子踢开,啐了一口:“让你伺候穿鞋就是磋磨你了?我忍你许久了,等会子我就撵了你!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造次,呸!”
骂完,她又转头指着小蛮:“还不快去预备早饭!等着我请你不是?”
小蛮看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少女催促,她才应下,连忙去准备早饭。
婆子被踢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见此情形,便索性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唉哟直叫唤:“了不得了!姑娘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踢我心窝子哟!我也是谢家的家生子,这样子让我今后怎么见人咯!”
薛芝看得心火四起,她随意套上了鞋袜,披着袍子,一把推开劝阻的丹书,上前就给了那婆子两个巴掌。
末了,她竖着柳眉,叉着腰叱骂:“家生子又怎么样?今日你敢当我面造次,明日就敢爬我头上来兴风作浪!到后日,你怕是就要做主子了!”
她瞪了一眼丹书,回身拂袖落座:“将她给我打出去,再也不许出现在我的院子里,否则,我拿你是问!”
将婆子撵出去后,早饭也上了桌。
薛芝盥洗后,便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饭。
一旁的小蛮见此情形,欲言又止。丹书拉了拉她的衣袖,制止了她。
待吃完早饭、梳妆完毕,外边儿已然是艳阳高照了。
薛芝捧着手炉,带着丹书慢慢悠悠去康老太太的屋里。
主仆二人才走到门外,便听见从屋子里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丹书身子一个哆嗦,她抬起眼眸,愁眉苦眼地看着前边儿的少女,不知一会子该如何是好。
薛芝神色未变,莲步轻移,进了屋去,守门的婆子见她来,纷纷露出或怜悯、或看好戏的神色。
她方走过屏风,还未看见屋内人,便从上边儿砸来一个茶杯,她侧身一躲,听上边儿传来充满怒气的声音:“你这个不孝女,还知道来!我还以为你眼里没有我这老婆子了!”
薛芝回身站定,闻言看去,语气含笑:“为什么不来?当然要来。”
“好。”康老太太喘着粗气问她:“我且问你,你这几日在哪里鬼混?早上也不来请安,天天见不着人影儿,你可是打量着老婆子年纪大了,便不放在心里?”
“孙女不敢。”薛芝施施然落座,眉目清浅,不见半点尊敬。
康老太太见她这般嚣张,顿时起了一阵无名火,她用力拍了拍桌子,怒喝道:“崔氏!看你教的好女儿!”
崔氏是康敏的继母,出自清河崔氏,但因是旁支,故而旁人待她也少了几分尊敬。
旁边的妇人身子一抖,忙站了出来,看向薛芝,苦口婆心:“敏姐儿,你素来乖巧懂事,从不会忤逆长辈,今日是怎么回事?”
康老太太看向薛芝,鄙夷地摇了摇头:“你性子是愈发乖张了,怎么,如今连你母亲也管不得你了?”
“母亲?”薛芝细细品着这二字,须臾,她眉眼一弯:“我母亲是当朝茌平长公主,乃正统皇室血统,她已故去,眼下,谁是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