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外祖父闭口不认,张献要给外祖父定罪,就得找出确凿的证据来,这一来一去,要好些时日。
如此一来,他也有更多周旋的余地。
可此番认罪书来得如此突然又巧合,给本就落入颓势的他又来了当头一棒!
父皇正不知该如何给他定罪呢,如今再不必犹豫了。
赵怀朗此言一出,显然完全不知道崔道元的苦心。
盛帝微微怔然,这一刻也隐约意识到,自己这次的“考验”太过严苛了。
崔道元与淑妃相继出事,使得老二对他属意烨儿这一猜测已然深信不疑。
罢了罢了。
崔家既然已经认罪,此番就让老二先喘口气吧,待他——
“瑞王爷,微臣承蒙圣上信任,得以全权处置此案,您此番言语所伤并非微臣颜面,实则是在质疑圣上的旨意!”
张献是个性子直的,哪能容忍瑞王爷这般怀疑,当即双目圆瞪,出言反驳。
他之前还曾在朝臣面前讽谏过盛帝,现下又岂会有惧意?
只见他怒目扫过瑞王爷后,又拱手冲盛帝一礼,扬声道:
“臣自领圣命以来,日夜忙碌,奔波不停,几日未曾好生合眼休憩。”
“此皆微臣分内之事,此刻言及并非邀功请赏,实在是无法容忍瑞王爷如此肆意诋毁污蔑微臣!”
“臣但有一问,问王爷。”
“若今日涉案之人并非崔道元,王爷可还会道出这般言语?”
“清者自清,若王爷心有疑虑,可请圣上即刻召崔道元面圣,臣自与他御前一辩!”
张献说得大义凛然,而不出他所料,盛帝紧接着就摇头道:“不必了。”
边说着,盛帝瞥了眼福顺。
福顺心领神会,立刻将案上文书捧到了瑞王面前。
张献的性子,朝中无人不知,且崔道元认罪,盛帝本就乐见其成。
赵怀朗心急如焚,急切地从福顺手中夺过文书,匆匆翻开。
可目光刚一触及文书上的字,他身躯便陡然一僵,又赶忙去看第二本、第三本……
只听一阵“哗啦啦”的声响,被翻过的文书皆丢在一旁,凌乱地堆叠在一起,恰似赵怀朗此刻纷繁杂乱的思绪。
他仔仔细细端详,上面的字迹确凿无疑是外祖父所写,他竭力分辨,却仍未能寻得丝毫仿写的蛛丝马迹。
第249章 为什么
这一刻,赵怀朗缓缓松了手,像是卸了力气般,面上满是失神。
他从不怀疑外祖父对他的心,所以,外祖父这是想用自己的性命,换他和崔家一条生路吗?
可是这封信实在来得太不巧,哪怕是在他入宫面圣之前......
想到此处,赵怀朗却又忍不住摇了头。
不,以他的性子,得知外祖父的苦心,他只会更加疯狂,更孤注一掷。
毕竟从小到大,给予他爱护与关怀的,从来都是外祖父和母妃,而他.....几乎也是外祖父一手教出来的。
“要活得野心勃勃,拼个轰轰烈烈!”
外祖父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天长日久,也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思绪走到这里,赵怀朗竟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面色依旧苍白,可这一刻眼神却变得坚毅果决。
“父皇。”
赵怀朗抬头,看向了案后从未与他亲近过的父亲,这个一国之君。
“父皇,甄氏愚钝蠢笨,心思只在内宅争风吃醋上,对儿臣所作所为一概不知。”
“穆儿是您的孙子,还年幼得很,极是依赖他的母妃,他们母子俩最是无辜,还望父皇无论如何不要迁怒他们。”
此言一出,盛帝立刻觉出了不对来。
他蓦地起身,冷声开口:“老二,你想做什么?”
赵怀朗俯首深深一拜,再抬头时,眼底竟显出几分泪意,扬声道:
“人无信不立,庶人尚且如此,何况一国之君?”
“父皇,儿臣要问,您当年明明曾答应过外祖父,要将储君之位传给儿臣,为何要出尔反尔!”
这般质问的语气,甚至不管不顾当着朝臣、外人的面提起当年秘辛,让盛帝瞬间双目圆睁。
下一刻,震怒席卷而来,盛帝厉喝一声:“赵怀朗!”
赵怀朗面上却再无惧意,甚至在话出口的瞬间,他感觉到胸中多年以来的戾气与怨气终于寻到了宣泄口。
他已无继位的可能,甚至今日走出御书房后,王爷这个身份也保不住了。
既如此,只要甄氏与穆儿无恙,他已经.....无所谓了。
天潢贵胄,人间富贵,到底是抓不住的水月镜花,而他如今,只要一个答案。
替当年眼巴巴跟在大哥身后的稚童、为了讨父皇欢心数夜秉烛准备寿礼的小少年,还有那个郁郁不得志到挫败自伤的青年问一句,为什么!
眼看赵怀朗不仅毫无悔意,甚至还欲再开口,盛帝勃然大怒,猛地抓起玉案之上的镇纸,朝着赵怀朗用力掷去。
盛帝到底尚存理智,镇纸朝着赵怀朗的左肩砸去,只要他稍稍一偏,便能躲过。
可这一刻的赵怀朗却仿若木雕泥塑,既不侧身闪躲,也不抬手阻拦,就那样直挺挺地跪在原地。
砰——
赵怀朗硬生生接下了这饱含盛怒的一击。
镇纸重重砸在了他的肩膀上,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宫殿之中回荡。
顷刻间,剧痛蔓延全身。
赵怀朗的面色瞬间惨白如纸,然而他却紧咬牙关,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痛吟声硬生生地憋回了腹中,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盛帝微微张了张嘴,这一刻说不懊悔心疼,那是假的。
可是帝王不能低头。
他想,如此重击,老二该知晓要住嘴了。
但是,在众人的注视中,赵怀朗却强忍剧痛,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身子跪直了。
他的动作虽因疼痛而略显迟缓,却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坚定。
他的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翻涌的痛楚,旋即继续开口:
“父皇,儿臣自记事起,便知此生荣宠皆悬于父皇一念之间。”
“二十余载,儿臣无一日敢有懈怠,君子六艺、文墨经史、乃至刀枪剑戟,儿臣样样精通,游刃有余。”
“大哥三弟会的,儿臣不曾落下,他们未曾涉猎的,儿臣亦能信手拈来。”
“儿臣唯愿父皇垂怜,哪怕只是一句赞许,甚至父皇只要冲儿臣点点头,儿臣也能欢喜好几日的。”
话至此处,赵怀朗不由发出一声苦笑,可盛帝却已然愣住,甚至忘了出言制止。
如此心路所历,听着何其熟悉,盛帝的脸上甚至有了一丝恍惚,只觉殿中开口的不是赵怀朗,是曾经的他自己。
赵怀朗没有停下。
“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皇的目光从不肯在儿臣身上暂歇片刻。儿臣惶恐,自责自问自疑,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才被父皇如此冷遇。”
“大哥薨逝后,儿臣以为,终于可以得到父皇些许温情,而父皇也该践行当年之诺了。”
“可是,父皇又将目光投向了三弟,看向了烨儿......”
“父皇,儿臣实在不懂啊!”
赵怀朗蓦地向前膝行两步,仰着头,眼里泪意翻涌。
“若您这般疼爱属意大哥,如今更是一心一意要将储君之位传给大哥之子。”
“那您当年为何不悉心护持大哥,致使大哥以孱弱之躯,周旋于繁重政务与沉疴痼疾之间,最后在案前灯枯油尽,盛年早逝呢!”
“否则,儿臣也不会生出妄念与奢望,争不到,求不得,终夜辗转难眠,思绪如麻,唯余满心委屈愤懑,以至今日在无尽幽愤与绝望中,自知必死,仍当殿泣问!”
第250章 败局已定
盛帝整个人仿若被寒霜覆盖,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赵怀朗,眼眸中满是盛怒与难以置信。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颤抖着指向赵怀朗,可嘴唇开合数次,却只有破碎的气息逸出,无法成言。
他为君二十余载,第一次有人如此直言忤逆,而此人恰恰是他看中的储君人选,是他的儿子!
好啊,好啊。
他竟不知,老二心中积压着如此多的怨气,恰似当年的他。
而他后来是怎么做的?
他日夜抓心挠肝,而后暗中筹谋,最后趁着父皇缠绵病榻之际,一击即中!
当时父皇就躺在龙榻上,瞪圆了眼睛望着他,眼神中翻涌着的,是愤怒、震惊、难以置信,甚至还有怨恨。
他看到父皇的嘴唇在颤抖,却因气息衰弱吐不出话来,只发出了微弱的“呜呜”声,像是困兽在低吟。
父皇的脸色太苍白了,额头上却青筋暴起,整个人显得无力又滑稽。
那一刻,他想起了.......被拔了爪牙的病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