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岁的声音隐约发颤。
江浔眉眼微垂,这一刻不由湿润了眼眶。
他对此感触很深,因为他曾是另一时空另一时代下,一样曾上过战场的人。
只是当时山河破碎,他们没想那般多,只是拼了命地撑起华夏的脊梁,一心要将山河收回,让和平再临。
.......
南风从定国将军府回来时,还带来了沈征胜的口信,说若是时辰太晚,让沈嘉岁不必再来回奔波了。
肯说出这句话,可见沈征胜对江浔已是全身心信任。
但口信带到之前,沈嘉岁已悄然从原路离开,赶回家中去了。
她不是个会沉湎于愁怀苦绪中的人,既然已理出头绪,当争分夺秒和爹爹互通有无,定下计来。
.......
定国将军府。
书房的烛火还亮着,只是静谧无声。
沈征胜正襟危坐在案后,那是他在军中留下的习惯,到哪儿都坐得板正笔直。
他的身躯依然高大,肩背宽阔,可所有气势延伸到左臂时,却陡然一滞。
空荡荡的衣袖垂落一旁,在烛光的映照下褶皱层叠,倒仿佛添上了一丝悲凉。
沈征胜微垂着眉眼,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木案后,瞧不清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叩叩——
敲门声突兀响起。
“爹,是我,岁岁。”
沈嘉岁稍显沙哑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吱呀——
门顷刻间就从里头打开,沈征胜已站立在沈嘉岁面前。
父女俩一高一低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话不必出口,已然明了。
“进来说吧,岁岁。”
沈征胜后退两步,将沈嘉岁迎了进来,父女二人隔案而坐。
“爹爹猜到了?”
一开口,沈嘉岁的声音里就隐约有了湿意。
她问的是今晚之事。
可沈征胜长叹一口气,却忽然问道:“岁岁,那不是梦吧?我们沈家满门当真曾因爹爹的愚蠢而斩首倾覆,是吗?”
早些时候,沈嘉岁是和沈征胜两个手下一起出去的,可回来时,却唯独缺了沈嘉岁。
再结合手下人对沈嘉岁神情的描述,沈征胜其实已然能猜出几分了。
他知晓沈嘉岁的坚强,能让她如此失态又不敢立即返家,想必真相里有他这个父亲的过错。
尤其方才坐在书房中,他将当年旧事,还有自陆云铮退亲后发生的一切,都细细想了个遍。
此言一出,沈嘉岁的眼泪瞬间就决堤了,“爹,岁岁确实重活了一回,从两年后,回到了陆云铮上门提亲那日。”
沈征胜瞧着已不意外,他先是沉默,再抬头的时候,烛光映出了他眼底的泪意。
“是爹无能,不辨忠奸,引狼入室,这才害得满门失了命,让岁岁吃了那么多苦。”
沈嘉岁赶忙摇头,三两步走到沈征胜面前,疾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爹爹怎能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
沈征胜却摇了摇头。
在这件事上,人心是险,但他也确确实实是罪人。
他不知上天为何给了他们沈家第二次机会,但他沈征胜实在是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我朝与漠国之战旷日持久,当年圣上下旨,让我从底下将士中择能者着重培养,以备不时之需。”
“当时手下最能者,当数左右两个副将,但右副将顾长申更激进些,容易感情用事,我思来想去,将左副将陆永渚置于第一位。”
“此事,我也曾剖心剖肝与他二人详谈,彼时顾长申有言,陆兄行兵打仗确实要远胜于我,说这话的时候,他满脸的心服口服。”
“顾长申伴我数十年,我待他亲如手足,与陆永渚从未分先后,若说他为何叛了我,思来想去竟只有此因。”
沈征胜边说着,手掌摁在案上,指尖微微发白。
沈嘉岁未曾听过这些旧闻,登时绷紧了心神,这会儿瞥了眼自家父亲的断臂,忍不住问道:
“爹爹,当年那一战,顾长申果真是为了救您才丢了性命吗?”
第188章 都走!别回头!
“是。”
沈征胜应得干脆又笃定。
他眼帘微阖,这一刻似乎又回到了最不愿回想的那日。
那一日,漠军分三路袭来,他亲自领兵迎战正面的敌人,又命左右副将各率手下部将迎击两侧敌军。
在此之前,漠军已多次骚扰试探盛国边境,可都一触即走,滑溜至极。
将士们因此胸中都憋着一股气,这一仗打得极是勇猛,漠军很快不敌,溃败而逃。
穷寇莫追,他当即下令鸣金收兵,可回到营帐时,却听闻右副将顾长申竟率精锐之部追击溃逃的漠军,至今未归。
当时他心中已觉不妙,就在此时,有人策马归营求援。
他认得,此人正是顾长申身边最得力的亲卫之一。
可他不是回来求救,而是回来求援的。
原话大意是:顾长申与其余溃逃的漠军遭遇,若有增援,当可一网打尽。
听闻此言,众将已摩拳擦掌,准备前去增援。
他恐顾长申急功近利,倒中了敌军陷阱,当即将陆永渚留下坐镇,自己亲自率军增援。
可当真到了实地,却见顾长申与一众精锐早已被敌军包围残杀。
若出营之前得知全貌,他身为将军总览全局,便该权衡利弊再做打算。
可此时已被引到此处,亲眼看着右军将士被敌军围杀,若不出手,便是将身后众将士全须全尾带回去,只怕也是凉了人心。
尤其此时,那位回来报信的顾长申近卫已不管不顾冲了出去,引得众人更是双目赤红,恨不得飞身而上,将同袍救下。
接下来便是一场混战,他们撕开了敌军的包围圈,他也终于来到了顾长申的身边。
“右副将,你不顾军令追击敌军,此番若归,必将你军法处置!”
他满心的恨铁不成钢,拉起几乎力竭的顾长申就往后撤。
顾长申这会儿却像是发了怔,平日里最怕军法处置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愣愣盯着他,喃喃道:
“将军,你竟......当真来了。”
“说什么鬼话,快给老子跑起来!”
他暴喝一声,反手挥刀格开敌军的长枪,当即下令撤退。
可这时候,敌军却犹如饿狼扑食,不要命地朝这边追击,几乎是用士兵的性命堆出了一条追杀的路来。
“快快快!”
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从四面八方灌入双耳,他曾几番游走在生死边缘,此刻不仅没有丝毫惧意,反而冷静得可怕。
一路且走且退,很多细节他已记不清了,唯记得一把黑色的大刀带着风声砍来,他当即抬起右手挥刀格挡。
可这时,又一柄大刀朝身旁早已力竭的顾长申劈去。
生死一瞬,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左臂,横在了顾长申身前。
思绪走到此处,即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断肢还是发出了隐隐阵痛。
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黑刀力道之大,砍破了他手臂上的札甲,嵌入了他的血肉中。
敌人一击力竭,无法再寸进,便猛地抽刀,那一刻鲜血如注,喷涌而出,溅了顾长申一脸。
那一瞬间,他只觉周遭仿佛都安静了,战场上的喊杀声渐渐远去,随后,一股深深的寒意从他的臂膀处蔓延开,逐渐笼罩了他的全身。
他垂眸去看,左臂已断了一大半,仅剩些许皮肉与筋腱相连,无力地耷拉着,落在了顾长申肩头。
白森森的骨头从血肉模糊中刺出,那般扎眼,带来了钻心的疼痛。
惊叫声四起,他却诡异地没有晕厥,没有倒下,仿佛将亡之人回光返照,反而生出了无限气力。
他利落地割下了战袍下摆,死死缠住断口,暴喝出声:“退!都退!”
顾长申终于在此时回过神来了。
黏腻的血糊住了他的脸,他似乎流泪了,泪水在血污上冲刷开一道浅痕,可战场泥沙旋即扑来,与血泪混在了一处。
他们终于到了战马旁,此刻他已牙关打颤,晕眩难当,有种被抽干了气血的感觉。
右脚方踩上马镫,顾长申已一把将他推上了马背。
他霍然扭头,冲顾长申咬牙道:“上马!”
顾长申回头看了眼身后铺天盖地的敌人,当即坐上了近旁的战马,紧紧跟在了他的身旁。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听得身后顾长申又挑起大梁,指挥众将士撤离,这才松了口气。
他正攥紧缰绳一个劲地往前冲,忽而四周惊呼声起,他猛地扭头看去,便见一杆长枪冲他飞射而来。
投掷者正是方才断他一臂之人,力道之大,尖锐的枪头已撕裂气流,发出阵阵呼啸,眨眼间就已杀至眼前。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已无力勒转马头,若跳马,也定会被后来之马踏成肉泥。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身影飞跳而起,凭借蛮力将这柄长枪打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