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跟做梦似的,爹爹您知道吗,娘亲养伤时织了不少衣裳给我,她惦记着我呢。”
“爹爹,我娘回来了,安安有娘了。”
“对啊,安安有娘了...”程明昱麻木地重复她的话,眼底慢慢渗出笑,像是冬日的阳,薄薄的一层光,一戳就破,
他双手往膝头抓了抓,白皙的指骨青筋毕露,迟疑地说,
“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为父也替你高兴。”
他依旧温和,神情也不似作伪。
程亦安的泪落下来。
风无声掠进,掀动他衣袍,他巍峨地坐着,像陷在时光的尘埃里,一动不动。
父女俩相对无言,脸上都带着笑,却不真切。
“时辰不早了,安安,陆栩生还在等你,快些回去歇着吧。”程明昱笑着道,
过去,他从不催她,只恨不得她能多留一会儿。
程亦安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朝他俯身一拜,
“那女儿告退。”
她很想告诉他,他还有她,还有她这个亲生女儿,但他的表情完美到没有任何一丝安慰的需要,程亦安暗叹一声,转身离开。
出门时,她望了他一眼,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未动,门缓缓掩上,将他的身影彻底隔绝。
第65章 王爷,这位是陆某的岳丈……
程亦安已走远。
老仆回到门口, 从格栅窗往里望了一眼,程明昱还坐着没动。
见他伸出手好像是在寻茶,老仆赶忙推门进去, 打算给他重新斟一壶过来。
程明昱却已扶住方才那一盏茶, 就着剩下的那半盏茶水, 灌入嘴中。
冰冰凉凉的茶水顺着滚烫的喉咙滑入腹腔, 身子一下子凉透了。
人也渐渐冷静,清醒。
安安说的没错, 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当年他收到消息,从肃州赶过去, 抵达香山寺山崖下时, 已是次日, 前一日下过暴雨,将所有痕迹掩饰干净,他寻不到骸骨, 寻不到脚步,只有些许野兽的足印, 便以为她葬身腹中。
后来也不是没在京畿附近找寻, 恐她落入什么手中, 可惜阴差阳错还是错过了。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他应该无比庆幸,庆幸有人照料她,这么多年不至于孤苦无依。
就是这样。
口忽然很干, 程明昱再度拾起茶盏,里面空空如也。
这个时候,老仆已沏了热汤来,见他喝完冷茶,顿时不悦了,
“老爷,您已不是年轻时候的身子,夜里喝凉茶,于肠胃不好,呐,老奴给您煮了一碗温汤,暖一暖肺腑吧。”
方才退得远,屋子里的话老仆一无所知。
程明昱木然看着面前的虚空,沉默许久方摇了摇头。
老仆见他神情比往日寥落,不知该说什么。
这些年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家主的苦,这个令全天下所有人敬仰赞服的大晋朝廷第一人,也曾有年少的悸动,也曾有难以自持的风月。
那些兼祧的日子,他是唯一一个侍奉在家主身边的人,夜里提醒他日子到了,该去了,从不情不愿,磨蹭着时辰,到去的越来越早,回得越来越迟。
最后一次,那把焦尾琴都抱在怀里,迈出门槛了,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怀上了,往后不必去了。
他永远记得,把消息禀到家主跟前时,家主那一瞬的表情。
掩饰不及的失落,错愕,慢慢过渡到麻木的欢喜,就如眼前这般。
再后来,她去世了,那一扇小门,那一条幽深的甬道,那一间不大不小的琴房,就成了他自矜人生唯一的缺口。
心情不好,便抚琴,这是老仆伺候程明昱雷打不动的经验。
“老爷,该去琴房了。”他好心提醒。
程明昱往后靠在背搭,好像是陷在那里动弹不得,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老仆心里错愕了一瞬。
过去再忙再累,他总要去抚一会儿琴,今日却不肯去。
蹊跷了。
这时,门外来了一人,是乙子部的首领,想是有事禀报,老仆就退下了。
那黑衫人进门来,将门掩好,来到程明昱跟前,拱手道,
“家主,云南王是昨日抵达的京城,陛下暂时还未见他,说是让他稍作休息,得了空再见,云南王这一回携妻儿进京...”
程明昱这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每京城有重要人物入京,暗卫需打听清楚底细汇报给他,云南王进京是近来京城大事之一,是以乙子部首领主动前来汇报,方才他发现说到“妻”字,家主瞳孔明显缩了缩,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是以顿了顿,半晌见程明昱没做声,方接着道,
“来的是幼子,今年七岁半,说是这位
续弦所生。”
程明昱手搭在圈椅扶柄,目光定着方才程亦安坐过的椅凳,眼眸缓缓眯了眯。
云南王上京的折子是从他手里过的,他当然知道这位“王妃”的底细,姓夏,原是云南王的侧妃,后来王妃过世后,被扶正,此次跟着云南王进京,大抵是要留在京城陪伴儿子做质子。
他万没料到,这位夏氏是夏芙。
程明昱揉着眉心自嘲一声。
“这位云南王妃的来历,清楚吗?”
暗卫摇头,“暂时就知道这些,若是您要查,属下这就遣人去一趟云南,将她查个究竟。”
程明昱那张俊脸陷在阴影里,淡声吐出两字:“去查。”
“是。”
又轻声禀报了几桩别的事,见程明昱没有吩咐,就准备离开,临走时突然想起一事,折过身,
“哦对了家主,记得情报提过,这位云南王妃擅琴。”
程明昱暗沉的眸光极轻地跳跃了下,眼底的自持一点点被抖落,
思绪也一下被拉得老远。
记得那是他们第三次还是第四次见面吧。
这一夜下着小雨,他比往回来的早一些,他从穿堂跨进她的院子,恍惚听见内室传来一段琴音。
他从小摸琴,只需听几个音便知这人深浅,从门口行至廊庑这一段,她就错了三个音,且这把琴弦实在不好,音质不够清越。
程明昱摇摇头,行至门口,大约是发现他身影,里面的琴音突然断了。
门被人从里面拉开,老嬷嬷迎了他进来,他收伞交给老嬷嬷,撩开珠帘跨入东次间,她楚楚立着琴案旁,雪白的俏脸明显闪过一丝惊愕。
他明白了,今夜下雨,她没料到他会来,所以在抚琴。
他目光挪至琴案,一把并不怎么好的旧琴,琴弦也略有生涩。
夏芙察觉他视线,便当他不悦,毕竟他时间珍贵,每每匆匆来,匆匆走,一刻都不想多留。
她今日不曾准备,怕是耽误他时辰,于是慌忙往里让,
“您请进。”
程明昱猜到她在想什么,微微皱了皱眉。
难不成他就这么急不可耐?
他是有君子之风的,即便是为了子嗣,为了承诺,也不至于一点风度都没有。
他朝琴案走来,指着小凳,与她道,
“坐下,你方才错了音,我来教你。”
这是他们第一次做床笫之外的事。
冷白的俊脸毫无波澜,语气也不见起伏,如同命令。
夏芙暗暗咬了咬唇,瞟了他一眼,默声挪过来坐下,只觉头顶压着一道严肃又锐利的目光,掌心都在冒汗。
看出她的窘迫,他忽然觉得好笑。
这样慌张怎么学得好?
“把你教会,也省得将来你不会教孩子。”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她听见这话,慌得一下就坐稳了,纤细的腰肢也挺得直直的,怯怯眼神覆满了坚定,
“我一定好好学。”
她现在果然学得很好。
程明昱弯下背,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程亦安这厢出了书房,寻到陆栩生就径直登车回府。
路上,陆栩生见她脸色不大好,了然问道,
“怎么样,你爹爹什么反应?”
程亦安神色复杂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栩生嗤了一声笑,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你爹爹寡居这么多年不曾续娶,除了那个克妻的传言,想必也有岳母的缘故在内。”
程亦安胡乱抓了抓脑,“罢了,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