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与陆栩生交换了个眼色,没有做声。
江成斌神色坦然与长公主道,
“殿下,您知道,当初陛下委任臣来江南,臣起先施展不开拳脚,直到后来慢慢收了他们的礼,方取得他们的信任,才在江南博出一方天地,今日我将这些礼如数上缴给殿下,请殿下帮忙转交朝廷,至于每年的礼单,臣是与陛下禀过的。”
不得不说,这位江南总督是聪明人。
陆栩生杀了那些豪强家主,难保没从他们嘴里撬出不少秘密。
而这些秘密将撼动整个朝廷。
江成斌身为两江总督,不可能完全干干净净,他聪就聪明在,从一开始就跟皇帝报备,将自己摘出去。
长公主知道江成斌没有骗她的必要,“行,既然是与皇兄禀过,那这些本宫如数交去京城。”
江成斌聪慧,明哲保身,那么其他人呢。
长公主瞥了一眼陆栩生,陆栩生眉峰动都没动一下,可见是不打算透露任何实情了。
也就是说,现在不少朝官的生死都捏在陆栩生手中,他手里到底拿了多少把柄,无人得知,可以想象一旦他回到京城,该是京城官员的噩梦。
送走江成斌,长公主看着陆栩生心情复杂道,
“还要小心。”
陆栩生颔首,“我心里有数。”
他要等得那个神箭手还没出现,想必快了。
在金陵逗留三日,陆栩生带着一百名官员浩浩荡荡进了山。
每县分派一名朝廷主事官,并当地吏房户房官员各数名,再一伙士兵,浩浩荡荡开始清丈田地。
陆栩生负责四处巡视,眼下江南局面还不稳,尚需他坐镇。
那些矿工只听他的,民兵也只肯认他,豪族手里的产业还需一点点清出来并交还朝廷,有他镇着,能最大程度确保顺利和安稳。
过去边关诸国闻陆栩生之名退避百里,如今陆栩生三字响彻整个江南。
陆栩生所到之处,当地百姓纷纷送鸡鸭蛋米,将他奉若神明。
人什么时候最容易放松警惕,该是风光无极,功成名就之时吧?
那个人是这么想的,所以等着那一日夏光烂漫,陆栩生被一群百姓簇拥在山头,俯瞰那漫山遍野的杜鹃时,一支淬毒的箭矢藏在林子暗处,瞄准了他的脖颈。
“嗖”的一声,好似有一团血雾炸开。
程亦安浑身打个哆嗦,猛地睁开了眼。
她惊魂未定望着漆黑的帐顶,浑身出了一身冷汗,方觉是一场噩梦。
起身坐了片刻,寻来帕子将后背的汗擦了去,恍惚听到外头有脚步声,程亦安问道,
“什么时辰了?”
今日守夜的是如蕙,她素来醒得早,打算去出恭,听得程亦安一声唤,立即折进里屋,
“姑娘,方卯时初呢,还早着,姑娘再睡一会儿。”
程亦安心里不大踏实,摇摇头道,“不睡了,我今日要去一趟平安寺。”
这个梦不大好,她想给陆栩生求个平安符。
如蕙便进来伺候她更衣,“起得这样早,怕是回头要没精神的。”
程亦安疲惫道,“准备些清凉油摸一摸就好,对了,前院这两日有信笺送来吗?”
长公主几乎每隔五日送一份信给她报平安。
程明昱那边也隔三差五有消息来,还不曾听说陆栩生受伤之类。
这个时候,她真的不盼着陆栩生建功立业,只盼着他平安归来。
如蕙失笑道,“这话您昨日就问过了,奴婢不是说了,得明日才有消息来么。”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姑娘这是把姑爷搁心上了。”
程亦安笑一笑没有否认。
陆栩生是她男人,能不盼着他好?
洗漱更衣,匆匆用了些素食,准备了香油银子一类,便带着丫鬟嬷嬷往平安寺去。
陆府离着平安寺并不远,就在西市附近,往北过两条街道,再往西折一段就到了。
先有婆子去打了前哨,得知陆国公夫人要来拜佛,寺院这边给她清出一间佛堂,让程亦安在里头抄了一篇经书,烧于佛祖前,又请主持大师封了陆栩生的生辰八字,搁在佛祖前拜了拜,最后捐了些香油银子方出门。
想起平安寺侧门外有一家素菜包子做的极好,程亦安打算捎几笼回去吃,越过千手观音庙,沿着廊庑往侧门去,余光中忽然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程亦安脚步一停,忍不住顺着那人方向望去,
“咦,如兰,那像不像大姐夫?”
只见贺青云身着一身雪衫,手里拿着一卷画轴,逆着人流往寺院后庙去。
第57章 跟上去
程亦安不假思索跟了上去。
顺着穿堂来到药师殿, 从左面的夹道过去,前方矗立着一座三层阁楼,是平安寺的藏经楼, 到这一带, 人便少了, 程亦安不敢跟得太近, 假意随处看风景,发现贺青云进了藏经楼东面一五角翘檐亭。
程亦安就立在药师殿后廊庑远远瞧着, 那里大约有五六位男子,年龄不一, 看起来像是以画会友, 个个气度不凡。
贺青云一到, 席间除了北座一人,其余人均起身给他见礼,而贺青云一一还礼过后, 便坐在那北座之人左侧,那人年纪在三十上下, 生得也是面如冠玉, 一副极好的相貌, 贺青云与他交谈,观神情二人该是熟稔,很快, 贺青云右下首一年轻男子扯过他,低语几句,不知说了什么,贺青云笑起来,很罕见的神采。
接下来贺青云将自己携来的画卷摊开, 让众人品鉴,或侃侃而谈,或凝神观赏,一场再寻常不过的会面。
程亦安摇了摇头,看来她是因为当年范玉林的背叛而成惊弓之鸟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另一面廊庑后绕出一道身影,一袭白衫猎猎,风姿绰绰,不就是范玉林?
程亦安起先还没发觉他,是如兰率先瞧见,立即上前一步,拦在范玉林与程亦安当中,范玉林如今倒是学乖巧了,止在五步外的距离,便立着没动了。
那头树梢站岗的裘青,手中已捏起一颗石子,一旦范玉林有异动,他手里这颗石子就能要他的命。
范玉林发觉程亦安盯着那亭间瞧,便知她好奇了。
范玉林从何时认识的程亦安?
打六七岁起吧。
那时程亦安方四岁,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独自蹲在南府后面的巷子里数石头。
范家刚搬来京城不久,哥哥读书,没功夫陪他玩,六岁的范玉林便在附近四处逛游,这一带的小门小户都爱往程家凑,若是遇见爽快的奶奶太太,还能分些好东西出来,几岁大的孩子心里能惦记什么,不就是一口吃的。
程家后巷子时常有十多个差不多的小孩一处玩耍。
程亦安性子腼腆,不爱跟人挤在一处,却又孤单,便时常躲在角落那颗樟树下看着大家伙玩,那樟树由花坛护着,里面铺满了鹅卵石,她爱数,输完又重新来,每回的数都不一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那盘子石头,倔的很,总要数个明白。
有一回一个小少爷瞧见她,冷不丁捡起一颗石子砸她,气得她追过去,一不小心就给绊倒了,他瞧见了,立即奔过去将小小的她搀起,随后追着那小少爷打了一顿。
自那回起,程亦安会对他笑,还问他的名,唤他一句林哥哥。
两小无猜的情意不知不觉发了酵,到他十五岁后,便萌生了不可抑的情愫。
他当然知道自己高不可攀,所以刻苦读书,好不容易中了举人,她却被许给了陆栩生。
原谋划着今年下场一举及
第,孰知被程家一打,崔函一搅,身败名裂,被剥夺了春闱的资格。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他与程亦安是有缘无分了。
再次瞧见她,他对着她神情依旧是了如指掌,瞧此刻,她有意无意瞥了那亭子几眼,当是对亭子里的人有疑惑了。
于是范玉林便开口,
“正北席那位姓李,名湘城,是翰林院一位学士,精攻宫廷画,侍奉内廷,这位李七爷是崔函的小舅舅,也就是崔家当家主母李氏的幼弟,是个极知风月的人物。正南席那位是翰林院一位庶吉士,大前年的进士第四名,来自湖湘大户,才貌双全,极有口才,被圣上嘉奖过,至于二人当中那位贺世子,不消说就是你姐夫。”
“席间这五人均是大晋画坛的高手,他们结伴成立了一画社,名为‘青云社’,非出身优渥才华出众者不进。”
程亦安这才将视线往他身上移了移,蹙眉道,“你怎么知道的这般清楚?”
范玉林苦笑道,“我数次恳请入社,均被拒绝。”
程亦安无话可说。
她并不想与范玉林待在一处,转身就离开。
范玉林下意识要追,“安...”话到了嘴边最终吞了回去,看着她背影消失在转角,默然叹了几声,方折去藏经阁。
程亦安买了几笼包子便登车回府,这一路心里乱糟糟的,一时为陆栩生担心,一时为大姐犯愁,程亦歆能干归能干,却是多思多虑,这段时日看着都瘦了一圈,她的性子倒是有几分像爹爹,爱把事儿藏在心里。
程亦安决定做回恶人,她掀开车帘,低声吩咐裘青,
“你寻个稳妥之人,暗中帮我盯着大姐夫,他平日出入哪儿,与什么人接触,事无巨细报给我知。”
程亦安这般做是有缘故的。
前世范玉林待她也极好,处处依着她,就在她以为他一颗心都在她身上时,他却悄悄在外头养外室,她不是非要把贺青云往坏里想,实在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药也吃了,病也治了,为什么还不成?
难不成是不喜欢长姐了?
查清楚,释了疑,安心过日子。
若有猫腻,趁早发现,也是为长姐好。
程亦安希望自己是多此一举,毕竟前世到她闭眼重生,都没听说大姐和大姐夫闹出什么事来。
贺青云这厢与几位好友坐而论画,大家夸他画艺又精湛了,回到府上便神采奕奕的,一进正院明间,见程亦歆坐在桌案旁出神,神情有些低落,他笑意便顿了下,
“歆儿,你怎么了?”
程亦歆已经发现了他,坐着没动,只是疲乏地露出一笑,“没事,明日要入宫贺太后娘娘寿辰,我在寻思那寿礼是否有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