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避免这场祸事很简单,承认琅琊王氏天下共主的地位即可,“王与马,共天下”,两家均相安无事。
可皇帝不愿再与权臣分享江山了。
岑道风吸了口气,道:“陛下,末将曾向您禀告过,若要与王戢开展至少需要三年的筹备时间,否则胜算为零。而今末将才刚得梁州,百废待兴,完完全全是光杆将军一个,手上没有筹码。”
司马淮烦躁地摇了摇头,并不愿听这等开脱之辞。王戢已然下了战书,皇室为了捍卫尊严必须奋勇迎战。
孙寿厌憎岑道风的隐忍谨慎,较为激进,“陛下,琅琊王氏早有反心,如今篡逆,何不借机诛杀王家满门以绝后患?”
自古谋逆者难逃死罪。
将谋逆的罪名扣死在王氏头上,天下诸侯皆会入京勤王。王戢纵使手握重兵,还能对抗得了天下人?
王戢的最强帮手郎灵寂正在京中,先杀了郎灵寂,再屠戮王氏满门无分男女老幼,王戢必然阵脚大乱,不攻自溃。
司马淮脸色苍白,诛杀琅琊王氏满门,这词实在陌生。
琅琊王氏作为三百年风雨屹立不倒的名门,盘根错节,欲将其连根拔起牵扯面极大。
他理想的结果只是打压王氏,使王氏以及其他门阀丧失特权沦为普通臣子,君臣相安无事,没想过赶尽杀绝。
他不想连累王姮姬,若杀王氏满门也得先救出王姮姬再说。
况且王戢如此言辞凿凿咄咄相逼,他拿什么诛杀王家满门?
孙寿诤谏道:“求陛下莫要心慈手软!”
司马淮眉心紧锁,认为欠妥,“此法过于鲁莽,极有可能惹怒王戢。”
孙寿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襄城公主这几日即将临盆,公主乃王戢最痛的弱点之一,便将公主请进宫来,其余王氏子弟尽数诛杀,先下手为强,陛下您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啊!”
司马淮眼皮猛跳,襄城公主是他同父异母的皇姐,他如何能利用皇室手足?
为了胜利,唯有此法。
以谋反之罪由,诛杀琅琊王氏满门。
眼下王戢大军未进城,郎灵寂虽智多近妖,手无寸铁,照样被官兵捆了枭首示众。
届时王家满门皆死,独留王姮姬一人囚在深宫,自然入后宫为妃。
这件事太大。
司马淮思忖再三,无法下决心。
琅琊王氏作为四大士族之首,若满门惨遭屠戮,陈郡谢氏、龙亢桓氏、颍川庾氏会袖手旁观吗?
一步错步步错,在滔天的凶险面前,司马淮必须算计好每一步。
“爱卿的话朕记住了,容稍后再议。”
孙寿焦急叹息,王家已做出谋反的举动了,还有什么可仁慈的?
司马淮另有一番自己的考量,朝野武将中他可用的棋子唯有司马玖和岑道风两人。岑道风自不必多说,继续镇守梁州。
至于司马玖……
“皇叔,朕欲使你加入战争,助朕一同对抗王戢,你意下如何?”
司马淮正式拉司马玖入伙。
这是笔生与死的大买卖,倘若功成,司马玖自然助皇帝平逆有功,加官进爵,脱胎换骨成本朝第一权臣;
倘若失败,王戢也不会放过任何帮助皇帝的人,司马玖很有可能身首异处。
成与不成,风险孤注一掷。
司马玖被点名问到,怔忡片刻,公然加入司马淮的阵营,风险确实极大。
但想起昔日下属郎灵寂的种种成就,他攀比心顿起,一下子冲动应承道:“微臣但凭陛下吩咐。”
司马淮道:“好!”
当下给文武众将分配具体使命。
岑道风暗暗焦灼,他早和陛下禀告过司马玖此人意志软懦,善于投机取巧偷奸耍滑,并非可锻之材,即便不杀也不能安排在重要职务,陛下怎么忘记了?
岑道风刚要开口阻拦,司马淮先猜出了他所想,径直挥手对司马玖道:“那么皇叔,朕就把整个建康城交给你驻守,务必将王戢阻挡在城外,保护朕的安全。”
司马玖躬身领命。
岑道风:“陛……”
眼见陛下圣心已决,多言无益,只得将劝谏的话咽了喉咙,悉听遵命。
……
王戢给皇帝写了一封上谏书的事火速传遍了建康城,名为上谏书实为逼宫信,上至公卿下至百姓人人皆知。
琅琊王氏俨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半年来琅琊王氏仕途多舛,先是王小姐被皇帝看上,差点强抢入宫;后王家委曲求全送了两个女儿入宫为妃,以熄君怒;再后来王小姐的夫婿中书监郎灵寂无辜遭贬,梁州到了岑道风手中。
桩桩件件,蛛丝马迹,似乎都指向一个结局:皇帝恼了琅琊王氏。
皇帝看上了王家九小姐王姮姬,王姮姬却已嫁人。为了夺她入宫,皇帝唯有杀蚌取珠,贬她夫婿,覆灭整个琅琊王氏。
王小姐端端被骂成了祸水。
这样的女子,偏生还是王家家主。
可怜王氏从前是帝臣不蔽,简在帝心,在衣冠南渡时立下大功,获赠丹书铁券,曾经是纲常伦理的典范。
而今百世卿族一朝而坠,何其悲凉。
士族们大多对琅琊王氏持怜悯态度,九品官人法已被陛下取缔,怜悯王氏就是怜悯他们自己。
第103章 连累
因为王戢那封问罪信, 琅琊王氏一夕之间被打为乱臣贼子,阖族笼罩在谋反的阴影当中,人人自危。山雨欲来风满楼, 抄家灭门的大祸近在眼前。
王戢以臣子之身口口声声责备陛下昏庸, 交构苍蝇小人,疑惮有功之臣,威胁陛下并试图率领大军进京清君侧……种种行径, 已经是实打实的谋反了。
王戢的态度宛若一把烧红的钢锤,绝对刚硬, 锱铢必较;司马玖作为皇帝同样神圣不容侵犯, 二者俨然针尖对麦芒。
王朝最强的两股势力对冲在了一起。
这矛盾由来已久, 不单单是王戢与司马淮二人的矛盾,而是整个门阀士族与皇室之间的矛盾。
臣权与君权自东晋开国之日起就暗戳戳较量着,嫌隙越结越深,一山不容二虎, 终于爆发你死我活的争斗。
一时间,天下人皆向琅琊王氏侧目。
君王不可能有错的, 错的是臣子。
本朝以孝治天下, 不太谈“忠”的概念,但谋逆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死罪。
按传统的儒教理念,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即便犯下再大的过错, 臣子也得忍耐着, 通过上谏的方式规劝君王。
臣子莫说实打实地逼宫僭越, 便是捕风捉影有一点点逆反的影子, 皇帝都有十足的理由将这家族灭门。
王戢公然与陛下对抗,最难堪的还是王家子弟们。
他们提前并不知王戢谋反, 迟钝的鼻子也没嗅出皇室对王家的忌惮和打压,以为失势只是郎灵寂一人的事。
王戢忽然间和陛下宣战,他们始料未及,夹在中间进退维谷,颜面扫地,清流的名士骤然堕入深渊。
朝廷对于犯上作乱者的态度是株连,一根笋坏了拔掉一整片森林。
王宅人心彷徨,充斥着对王戢的幽怨以及对抄家死亡的恐惧,端端是飞来横祸,活得好好的莫名获罪。
老家主死后,郎灵寂执掌王家内政。王戢说造反就造反,置整个家族安危于不顾,有几个激进者提议将王戢从祖籍除名,划清干系,明哲保身。
郎灵寂比这些人冷静些,但处境同样艰难。他幽居王宅多时,王戢忽然举起反旗,他似乎也没有太多的心理准备。
族人不禁疑惑,难道王戢事先没跟郎灵寂商量吗?
王戢性格豪雄而不鲁莽,遇事每每都会与郎灵寂商量好,确保万无一失再动手。这次怎么了,竟直接竖起反旗?
他是没有与郎灵寂提前商量,还是郎灵寂根本劝不住他?
郎灵寂若尽规劝之责,何至于此。
王戢这逆子将祖宗的教诲抛之脑后,王氏祖训明明规诫后代儿女永世不得谋反称帝。
族中也有一些激进派乐于见王戢逼宫造反,拉皇帝下马。
半年来皇帝一直若有若无针对琅琊王氏,明里暗里剥夺了王氏许多实权,王氏怨气积攒早就想爆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索性和皇帝撕破脸。
对于琅琊王氏来说,王姮姬是名义上的家主,郎灵寂是实际意义上的家主。
王戢反了,支撑家族的重任便落在了郎灵寂头上,族人皆等着郎灵寂的意思。
郎灵寂既是家主的女婿,又掌整个家族的行政秩序的运作,有责任保全阖族不被皇帝迁怒,立于风浪之巅。
郎灵寂从前是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固然不错,偏偏他现在被撸了所有实权官职,手无寸铁,如何拯救王氏?
王氏子弟不由得长歌当哭,感极而悲,百年世家即将穷头陌路。
皇帝那边还没给王戢这件事定性,态度模糊,越是晾着,越晾得人心里慌瘆,让人有种想自行请罪的冲动。
其余士族虽对王氏抱着怜悯的态度,情况未明,他们先保自家产业,不敢轻易沾染王家的祸事孽根。
就在王家子弟都在暗暗祈祷这是一场误会时,宫里传来陛下的旨意,俨然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襄城公主即将临盆,陛下命公主入宫备产,由专门的嬷嬷照料。
这道旨意的含义不言而喻,襄城公主是王戢的爱妻,陛下显然要以襄城公主为人质,挟持王氏。
陛下对王氏的态度分明,哪有什么误会,面对王戢的逼宫,陛下积极地应对,迎战。
公主是这场战争中的有利条件,皇帝便率先抢过去,捏在手中。
陪产这理由冠冕堂皇,要带走公主,光明正大,无可厚非。
可怜襄城公主腹部圆滚随时催动,还要强行被请上马车,受颠簸流离之苦。她虽是公主,无法违拗皇帝的旨意。
襄城公主眼角隐隐沁泪,仰躺在柔软的马车垫褥上,紧攥王姮姬的手:“姮姮,若有机会见夫君,你一定要告诉他我没事,千万别因为我自乱阵脚!”
她自己倒没什么的,堂堂公主之尊,皇宫也是她的家,皇帝不敢对她做什么,王戢却生死难料。
若王戢因冲动做什么出格之事,才真中了她弟弟司马淮的毒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