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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充满了热闹与欢笑,宫里也一样。
虽然今天休假,也取消了大宴,但宫里还是会在蓬莱殿设宴,让李纯的嫔妃子女来陪伴他过节。
原本雁来还邀请了王太后,但她说要吃斋,为先帝诵经祈福。
这个理由实在是无可挑剔。
不过对于嫔妃和皇子皇女们来说,王太后不来,他们倒是自在一些。
距离李纯中风瘫痪,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如果说,过年的时候,宫里这些人虽然相信雁来的人品,但还是会有些忐忑,那么现在,她们已经安心了很多。
失去了帝王恩宠,日子并没有变坏,反而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就连以往最不对付的嫔妃,现在也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说话了。
唯一遗憾的是,皇帝毕竟病着,她们平日里也不好太高兴、太热闹,也只有年节之时,雁来开口让宫中筹备宴会,大家才能肆无忌惮地聚在一起,嬉笑玩乐。
所以宴席虽然是在晚上,但一早大伙儿就都赶了过来,帮着处理些杂事。
前殿如此热闹,更显得后面的寝殿冷冷清清。
李纯听着远远传来的喧哗声、嬉闹声、欢笑声、乐曲声,脸色越来越沉,于是等三位皇子来伺候他吃午饭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开口道,“关……窗!”
李宁转头看了一眼开着的窗,声音温和地道,“姑姑说了,开着窗户透气,对阿爷的身体有好处。”
李宽和李宥都点头赞同。
李纯更气了,干脆将脸转到一边,拒绝配合吃饭。
李宁只好道,“那二郎去将窗户关上吧。”
李纯心里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哄他,等吃完饭,还是会将窗户打开——这几天都是如此,但是他还是默默将脸转了回来。
因为第一次他这样闹脾气的时候,李宁就真的不再勉强,让他饿着了。
那是李纯活到三十多岁,头一回饿肚子。那种感觉,好像身体里有个洞,所有的力气都从那个洞里漏掉了,又像是身体里有一把火,烧得他浑身难受。
那之后,李纯就学会了在这件事上听劝。
毕竟饿一顿又不会死,除了自己受苦之外全无益处。
不过今天,吃完了饭,李宽还没来得及去开窗,就有个小宦官从外面进来,说是有天兵过来了,还带来了礼物。
三位皇子闻言,便一起迎了出去。
殿内安静了下来,李纯的心情也跟着变得糟糕。
他刚搬到蓬莱殿的时候,还有不少天兵会过来,用他们的话说,叫打卡。
虽然李纯不喜欢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不喜欢从他们口中说出的那些全无敬意的话,更不喜欢周围一直吵吵闹闹,但从某一天开始,那些天兵渐渐不来了,李纯竟又感到了几分寂寞、冷清和不适应。
今日又有天兵来了,却连这处寝殿都没进。
他绝没有期待天兵来的意思,只是、只是……
正当此时,伴随着一阵轱辘辘的响声,三位皇子高高兴兴地回来了,李宥手中还推着一张有些古怪的椅子,细看去,那椅子下面安了四个轮子,因而可以如同车辆一样推着走。
李纯定定看着那四个转动不停的轮子,心下已经有了猜测。
“这是天兵送给阿爷的轮椅,坐在这上面,阿爷就可以出门了。”李宁轻声细语,“说是姑姑吩咐了,往后天气好时,每日都要推着阿爷出门晒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
李纯听到前半句,还有几分高兴,也不知道是高兴自己能出门,还是高兴天兵还记得他。
待听到后半句,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出自雁来之手,好意也像是心怀叵测。
但三位皇子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李宁又说,“阿爷坐上去试试吧。”
“不——”
李纯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被三皇子李宥连人直接抱起来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猝不及防,李纯微微一呆,拒绝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直到身体被放在了轮椅上,才回过神来。
他缓了一会儿,才抬头去看面前的儿子们。
从躺着的姿势换成了坐着,他看他们的时候,仍然需要仰头。
他的儿子们正在一天天长大,李纯心里对此是有感觉的。他瘫痪之前,就已经本能地不喜这三个年长的儿子。等到瘫痪之后,每次三个儿子排成一排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看着他,李纯心中都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但之前的所有感觉,都比不上今日。
他被刚满十六岁的儿子轻轻松松抱了起来,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这种纯粹的、力量的对比,让李纯意识到,他们不仅长大了,而且如此高大、如此强壮。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一时间,李纯的喉间像是扎了一根鱼刺,不是很痛,却让他浑身难受、坐卧不安。
但没有人例会他的细微情绪,他们欢欢喜喜地推着轮椅往外走。大概是为了方便轮椅经过,蓬莱殿的门限都被拆掉了,露出刺眼的痕迹。
李纯盯着那些痕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了“不由自主”这四个字的含义。
……
虽然昨夜下了雨,但今日天气很好。
被推到太阳下时,李纯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藏身与阴暗之中太久,他已经难以适应阳光了,只是被暴晒了片刻,就出了一身的虚汗,头晕目眩、心惊肉跳。
直到再次来到阴影之下,身体好受了一些,他才勉强恢复过来,睁开眼睛,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前面的庭院。
这里正在筹备晚上的宴席,到处都弥漫着烟火气息,往来忙碌的宫人内侍们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不远处聚在一起说笑的嫔妃们更是盛装打扮,争奇斗艳。
这个没有他的地方,是如此其乐融融。
反而是在察觉到他的存在的瞬间,所有人都噤了声、收了笑,起身排班向他行礼问安。
可是李纯能够感觉到,她们这样做,纯粹是因为规矩,而非对他本人的敬畏。
这是当然的,毕竟现在,她们已经不需要仰仗他过活了。
但从未仰人鼻息的李纯,又怎么能想到这些?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毕竟是这样的身体状况,毕竟是在屋子里躺了一年没出门,会不会很难看?她们没有抬头,是不是正在心里嘲笑他?
这些念头难以自制地从心底浮现,纠缠着李纯,让他比之前被暴露在阳光下时更加难以忍受。
“……回!”他竭尽全力,从喉咙里喊出了这个字。
李宁听到了。
虽然时至今日,李纯作为君主和父亲的权威都已经彻底碎裂,但他既然开了口,李宁也不打算拧着来,控制着轮椅转了个方向,回了后面。他本来想停在院子里,又被李纯催着回了房间。
直到进入熟悉的寝殿,被放回了宽大的床榻上,李纯才终于脱离了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放松下来。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多么像是……落荒而逃。
他竟然在自己的嫔妃、子女面前落荒而逃了!
这个荒诞的念头攫住了李纯,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变得跟之前截然不同。
他本来还想要一面镜子,看看此刻的模样,现在也不敢了。
万一……真的很难看呢?
李纯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一切。
就连前几天,雁来特意跑到他面前,炫耀她已经被群臣推上了“天策上将”的位置,李纯也忍了下来。
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即便是曾经开创了开天盛世的玄宗皇帝,经了一遭安史之乱,当长安克复、二帝还京时,他身为上皇,也只能走偏门先行,将正门留给身为儿子的皇帝。
权力从来都是如此赤裸的存在。
如果要问李纯的本心,他当然是不高兴的。
他本以为雁来是要以臣子的身份篡夺权柄,如当年武后故事。
那么不管之后如何粉饰,也不管她怎样收买人心,谋朝篡位就是谋朝篡位,青史之上、后人眼中,她李雁来也不过是又一个王莽。
而这种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夺取的权柄,注定不可能长久。
他等着看她的下场。
可是天策上将——朝堂众臣、皇室宗亲、各家勋贵既然将这个本来独属于太宗的名号加诸于她,就绝无可能再让她成为所谓的乱臣贼子。
所以不是篡夺权柄,而是要以李唐宗亲、德宗血脉的身份,让她承继大统!
这跟李纯想的完全是两回事。
如果她以李唐传人的身份,名正言顺登基称帝,那他又算什么?
一个用来走完流程,之后就可以彻底抛开的太上皇?
大唐至今传承十二代帝王,就有五位做过太上皇,高祖、则天、睿宗、玄宗、顺宗,无一例外都是郁郁而终。
那还是父子、母子相继,雁来却只是生拉硬拽的李唐宗室。
成为太上皇,在李纯看来,恐怕还不如直接死了。
尤其,他在成为太上皇之前,还要以帝王之尊,成为她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的最后一块踏脚石!
可就算有这么多的不甘心、不愿意,又能如何呢?
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不,或许他还有最后一件事可以做。
那就是直接去死,不让自己成为那块垫在她脚下的石头,打破她那个完美无缺的计划。
只要一死……!
但真的到了那一刻,李纯发现,死原来也并非易事。
其实他现在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早就应该死了。可他却还是活着,就算这一年经受了无数的痛苦与折磨,也仍旧活下来了。
他一直告诉自己,他是要活着看她的下场,直到撕开了这层美好的伪装,他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怕死。
哪怕活着是屈辱的、艰难的、痛苦的、苟延残喘的。
哪怕他根本就不想活!
可是也不敢死。